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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逾墻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

碧血劍 by 金庸

2018-9-4 20:35

  
  溫南揚說道:“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那時我二十六歲。爹爹叫我到揚州去給六叔做幫手。”袁承誌心想:“原來靜巖溫氏五祖本有六兄弟。”溫南揚續道:“我到了揚州,沒遇上六叔。壹天晚上出去做案子,不小心失了手。”溫儀冷冷地道:“不知是做什麽案子?”
  溫南揚怒道:“男子漢大丈夫,敢做難道還不敢說?我是瞧見壹家大姑娘長得好,夜裏跳進墻去采花。她不從,我就壹刀殺了。哪知她臨死時壹聲大叫,給人聽見了。護院的武師中竟有幾名好手,壹齊湧來,好漢敵不過人多,我就給他們擒住了。”
  袁承誌聽他述說自己的惡行,竟然毫無羞愧之意,心想這人當真無恥已極。
  溫南揚又道:“他們打了我壹頓,將我送到衙門裏監了起來。我可也不怕。我這件案子不是小事,沸沸揚揚地早傳開了。我想六叔既在揚州,他武功何等了得,得知訊息後,自會來救我出獄。哪知等了十多天,六叔始終沒來。上官詳文下來,給我判了個斬立決。獄卒跟我壹說,我才驚慌起來。”溫青青哼了壹聲,道:“我還道妳是不怕死的。”
  溫南揚不去理她,續道:“過了三天,牢頭拿了壹大碗酒、壹盤肉來給我吃。我知道明天就要處決了,心想是人總要死的,只不過老子年紀輕輕,還沒好好享夠了福,不免有點可惜。心壹橫,把酒肉吃了個幹凈,倒頭便睡。睡到半夜,忽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。我翻身坐起,聽得有人低聲在我耳邊說道:‘別做聲,我救妳出去!’接著嚓嚓幾聲響,我手腳的鐵鐐手銬,都被他壹柄鋒利之極的兵刃削斷了。他拉著我的手,跳出獄去。那人輕功好極,手勁又大,拉著我手,我趕路省了壹大半力氣。兩人來到城外壹座破廟裏,他點亮神案上的蠟燭,我才看清楚他是個長得很俊的年輕人,年紀還比我小著幾歲。他是個小白臉,哼!”
  說到這裏,向溫儀和青青狠狠地望了壹眼,繼續說道:“我便向他行禮道謝。那人驕傲得很,也不還禮,說道:‘我姓夏,妳是棋仙派姓溫的了?’我點頭說是。這時見他腰間掛著那柄削斷我銬鐐的兵刃,彎彎曲曲的似乎是柄劍,只是劍頭分叉,模樣很古怪。”
  袁承誌心想:“那便是那柄金蛇劍了。”他不動聲色,聽溫南揚繼續說下去:“我問他姓名,他冷冷地道:‘妳不必知道,反正以後妳也不會感激我。’當時我很奇怪,心想他救我性命,我當然壹輩子感激。那人道:‘我是為了妳六叔溫方祿才救妳的。跟我來!’我跟著他走到運河邊上,上了壹艘船,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駛去。那船離開了揚州十多裏路,我才慢慢放心,知道官府不會再來追趕了。我問了幾句,他只是冷笑不答,忽然從衣囊裏拿出壹對蛾眉刺來。這是六叔的兵器,素來隨身不離,怎麽會落在這人手中,我心中奇怪。那人道:‘妳六叔是我好朋友,哈哈!’怪笑了幾聲,臉上忽露殺氣,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。他道:‘這口箱子,妳帶回家去。’說著向船艙中壹指,我見那箱子很大,用鐵釘釘得牢固,外面還用粗繩縛住。他道:‘妳趕快回家,路上不可停留。這口箱子必須交妳大伯伯親手打開。’我壹壹答應了。他又說:‘壹個月之內,我到妳家來拜訪,妳家裏的長輩們好好接待吧。’我聽他說話不倫不類,但也只得答應。他囑咐完畢,忽然提起船上的鐵錨,喀喇喀喇,把四只錨爪都拗了下來。”
  溫青青聽到這裏,不由自主地叫了壹聲:“好!”溫南揚“呸”的壹聲,在地上吐了壹口濃痰。青青性愛潔凈,見他如此糟蹋自己親手布置的玫瑰小亭,心中難過。袁承誌知她心意,伸腳把痰擦去。青青望了他壹眼,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。
  溫南揚續道:“他向我顯示武功,也不知是何用意。只見他把斷錨往船艙中壹擲,說道:‘妳如不照我的吩咐,開箱偷看,私取寶物,壹路上倘若再做案子,這鐵錨便是妳的榜樣!’從囊中拿出壹錠銀子,擲在船板上,說道:‘妳的路費!’拔起船頭上的兩支竹篙,雙手分別握定,左手竹篙插入河中,身子已躍入半空,他放開竹篙,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鬥,身法巧妙,壹路翻動,壹路近岸,落下來時已到了岸上。但聽得他在岸上壹聲長笑,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。”
  袁承誌心想:“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氣。”他只心裏想想,青青卻公然贊了起來:“這人真是英雄豪傑。好威風,好氣概!”
  溫南揚道:“英雄?呸!英他媽的雄。當時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,雖見他說話時眼露兇光,似乎對我十分憎厭,還道他脾氣古怪,也不怎麽在意。過江後,我另行雇船,回到家來。壹路上搬運的人都說這口箱子好重,我想六叔這次定是發了橫財,箱子中盛滿了金銀財寶。我花了這麽多力氣運回家來,叔伯們定會多分我壹份,因此心裏高興。回家之後,爹爹和叔伯們很誇獎我能幹,說第壹次出道,居然幹得不壞。”
  青青插口道:“的確不壞,殺了個大閨女,帶來壹口大箱子。”溫儀道:“青青,別多嘴,聽七伯伯說下去。”
  溫南揚道:“這天晚上,廳上點滿蠟燭,兩名家丁把箱子擡進來。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間。我親自動手,先割斷繩子,再把鐵釘壹枚枚地起出來。我記得很清楚,大伯伯那時笑著說:‘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兒,荒唐得不想回家,把這箱東西叫南揚先帶回來。來,咱們瞧瞧是什麽寶貝!’我揭開箱蓋,見裏面裝得滿滿的,上面鋪著壹層紙,紙上有壹封信,信封上寫著‘溫氏兄弟同拆’幾個字。我見那幾個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筆,就把信交給大伯伯。他並不拆信,說道:‘下面是什麽東西?’我把那層紙揭開,下面是方方的壹個大包裹,包裹用線密密縫住。大伯伯道:‘六嫂,妳拿剪刀來拆吧。六弟怎麽忽然細心起來啦?’六嬸拆開縫著的線,把包袱壹揭開,突然之間,包裹裏嗖嗖嗖地射出七八支毒箭。”
  青青驚呼了壹聲。袁承誌心想:“這是金蛇郎君的慣技。”
  溫南揚道:“這件事現今想起來還是叫人心驚膽戰,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,這條命還在嗎?這幾支毒箭哪,每壹箭都射進了六嬸的肉裏。那是見血封喉、劇毒無比的藥箭,六嬸登時全身發黑,哼也沒哼壹聲就倒地死了。”
  他說到這裏,轉過頭厲聲對青青道:“那就是妳老子幹的好事。這壹來,廳上眾人全都轟動。五叔疑心是我使奸,逼我打開包袱。我站得遠遠的,用壹條長竿把包袱挑開,總算再沒箭射出來。妳道包裹裏是什麽珍珠寶貝?”青青道:“什麽?”
  溫南揚冷冷地道:“妳六爺爺的屍首!給斬成了八塊!”
  青青吃了壹驚,嚇得嘴唇都白了。溫儀伸手摟住了她。
  四人靜默了壹陣。溫南揚道:“妳說這人毒不毒?他殺了六叔也就罷了,卻把他屍首這般送回家來。”溫儀道:“他為什麽這樣做,妳可還沒說。”溫南揚道:“哼,妳當然覺得挺應該哪。只要是妳姘頭幹的事,不論什麽,妳都說不錯。”
  溫儀望著天空的星星,出了壹會兒神,緩緩地道:“他是我丈夫,雖然我們沒拜天地,可是在我心中,他是我的親丈夫。青青,那時我比妳此刻還小兩歲,比妳更加孩子氣,又不愛學武,什麽也不懂。這些叔伯們在家裏兇橫野蠻,無惡不作,我向來不喜歡他們,見六叔死了,老實說我心裏也不難受。那時我只覺得奇怪,六叔這麽好的武功,怎麽會給人殺死。只聽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,大聲讀了起來。這件事過去有二十年了,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,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。那封信裏的話,我也記得清清楚楚。
  “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,讀信的聲音也發顫了,他這麽念:‘棋仙派溫氏兄弟聽了:送上妳們弟弟溫方祿屍首壹具,便請笑納。此人當年汙辱我親姊之後,又將其殺害,並將我父母兄長,壹家五口盡數殺死。我孤身壹人逃脫在外,現歸來報仇。血債十倍回報,方解我恨。我必殺妳家五十人,汙妳家婦女十人。不足此數,誓不為人。金蛇郎君夏雪宜宣示。’”
  她背完那封信,籲了口氣,對溫南揚道:“七哥,六叔殺他全家,這事可是有的?”
  溫南揚傲然道:“我們男子漢大丈夫,入了黑道,劫財劫色,殺人放火,那也稀松平常。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,用強不從,拔刀殺了,又有什麽了不起?本來也不用殺他滿門,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,這才要殺人滅口。只可惜當時給這兔崽子漏了網,以致後患無窮。”溫儀嘆道:“妳們男人在外面作了這樣大的孽,我們女子在家裏又怎知道。”
  溫南揚道:“大伯伯讀完了信,哈哈大笑,說道:‘這賊子找上門來最好,否則咱們去找他,還不知他躲在哪裏呢?’他話雖這麽說,可十分謹慎,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,當晚大家嚴行戒備,又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。”
  袁承誌心中奇怪:“怎地他們兄弟這麽多?”青青也問了起來:“媽,我們還有七爺爺、八爺爺,怎麽我不知道?”溫儀道:“那是妳爺爺的堂兄弟,本來不住在這兒的。八個人,所以溫家叫‘八德堂’哪!”青青道:“什麽德性?”
  溫南揚道:“七叔壹向在金華住,八叔在嚴州住,雖是壹家,外面知道的人不多。哪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,七叔和八叔壹動身,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。這奸賊神出鬼沒,不知在哪壹天上,把我們家裏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壹批。他殺死我們壹個人,便在死人身上插壹根竹籌,看來不插滿五十根,不肯收手。”
  青青道:“咱們宅子裏上上下下壹百多人,怎會抵擋不住?他有多少人呢?”
  溫南揚道:“他只壹個人。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面,平時也不知躲在什麽地方,只等我們的人壹落單,就出手加害。大伯伯邀了幾十位江湖好手來靜巖,整天在宅子裏吃喝,等這奸賊到來,宅子外面貼了大布告,邀他正大光明地前來決鬥。但他並不理會,見我們人多,就絕跡不來。過了半年,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,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池塘裏,身上又插了竹籌。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,悄悄地等了半年,看準了時機這才下手。接連十來天,宅子裏天天有人喪命。靜巖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,只得到衢州城裏去買。對外面只說宅子裏撞了瘟神,鬧瘟疫。儀妹妹,這些可怕的日子妳總記得吧?”
  溫儀道:“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。咱們宅子裏日夜有人巡邏,爹爹和叔伯們輪班巡守。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裏,不敢走出大門壹步。”
  溫南揚切齒道:“饒是這樣,四房裏的兩個嫂嫂半夜裏還是給他擄了去。當時咱們只道又給他害死了。哪知過了壹個多月,兩個嫂嫂從揚州捎信來,說給這奸賊賣進了妓院堂子,被迫接了壹個月客人。四叔氣得險些暈死過去,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,親自去殺光了堂子裏的老鴇龜奴、妓女嫖客,連兩個嫂嫂也壹起殺了,又放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堂子。”
  袁承誌聽得毛骨悚然,心想:“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,但把元兇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,這樣做未免過分。”又想:“溫方施怎地遷怒於人,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?”不自禁地搖頭,很覺不以為然。
  溫南揚道:“最氣人的是,每到端午、中秋、年關三節,他就送封信來,開壹張清單,說還欠人命幾條,婦女幾人。棋仙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,卻被這奸賊壹人累得如此之慘,大家處心積慮,要報此仇。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,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,都拾掇他不下。咱們防得緊了,他接連幾個月不來,只要稍有松懈,立刻出事。咱們在明,他在暗裏,大家實在無計可施。兩年之間,咱溫家給他大大小小壹共殺死了三十八口人。青青,妳說,咱們該不該恨這惡賊?”青青道:“後來怎樣?”溫南揚道:“讓妳媽說下去吧。”
  溫儀對袁承誌望了壹眼,淒然道:“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,那麽我什麽事也不必瞞妳,只求袁相公待會兒把他去世時的情形,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……那麽……”
  她說到這裏,聲音又哽咽了,隔了壹會兒,說道:“那時我不懂他為什麽這樣狠,其實也不想懂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壹步,我好氣悶,每天只能在園子裏玩玩。爹爹還說,沒哥哥們陪著,女孩子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去園子裏。這天是陽春三月,田裏油菜花的香味壹陣陣從窗外吹進來,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,聞聞田野裏那股風的鮮氣,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,在這麽好的天氣,卻把我悶悶地關在屋裏。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壹會兒,可是想起爹爹那嚴厲的神氣,又不敢啦。這天下午,我和二房裏的三姊姊、五房裏的嫂嫂,還有南揚哥妳和天霸哥,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裏玩,我在蕩秋千,越蕩越高。身子飄了起來,從墻頭上望出去,見到綠油油的楊柳,壹株株開得茂盛的桃花,真是高興。忽然,天霸哥怪叫了壹聲,仰天跌倒,我嚇了壹大跳,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壹枚金蛇錐,當場就打死了。南揚哥妳呢?我記得妳馬上逃進了屋,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。”
  溫南揚漲紅了臉,辯道:“我打不過他,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?我是去叫救兵。”
  溫儀道:“我還不明白是怎麽壹回事,只見墻頭壹個人跳了下來,剛好站在我的秋千上。他用力壹蕩,秋千飛了起來,他將我攔腰抱住,我接著只覺得騰雲駕霧般地飛了出去。我以為這壹下兩人都要跌死了,哪知他左手抱著我,右手在墻外大樹枝上壹扳,便又彈了起來,輕輕地落在數丈之外。這時我嚇糊塗了,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。他手指在我肩窩裏壹點,我登時全身癱軟,壹動也不能動啦。只聽得後面很多人大聲叫嚷追趕,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。他夾著我奔了半天,上了壹座高峰,進了壹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。他解了我穴道,望著我獰笑。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,心想與其受辱,不如自己死了幹凈,就壹頭向山石上撞去。他在我後心壹拉,我才沒撞死,留下了這個疤。”說著往自己額上壹指。袁承誌見那傷疤隱在頭發叢裏,露在外面的有壹寸來長,深入頭頂,看來當時受傷著實不輕。
  溫儀嘆道:“倘若就這麽讓我撞死了,對他自己可好得多,誰知這壹拉竟害苦了他。那時我昏了過去,等醒來時,見身上裹著壹條毯子,我壹驚又險些暈了過去。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,才稍稍放了些心,想是他見我尋死,強盜發了善心,便沒下手害我。我緊緊閉住了眼睛,壹眼也不敢瞧他,連心裏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。
  “他怕我再尋死,那兩天之中,日夜都守著我。跟我說話,我自然不答。他煮了東西給我吃,我只是哭,什麽也不吃。到第四天上,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,於是熬了壹大碗肉湯,輕聲輕氣地勸我喝。我不理不睬,他忽然抓住我,捏住我鼻子,把肉湯往我口裏灌,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。他手壹松,我就將壹口熱湯噴在他臉上。我是要激他生氣,幹脆壹刀殺了我,免得受他欺侮,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,賣到妓院堂子裏去活受罪。哪知他並不發怒,只是笑笑,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,呆呆望著我,不住嘆氣。”
  袁承誌和青青對望了壹眼,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。
  溫儀道:“那天晚上,他睡在洞口,對我說:‘我唱小曲兒給妳聽好嗎?’我說:‘我不愛聽。’他高興得跳了起來,說道:‘我還當妳是啞巴,原來是會說話的。’我罵道:‘誰是啞巴來著?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。’他不再言語了,高高興興地唱起山歌來,唱了大半夜,直到月亮出來,他還在唱。我壹直在大宅子裏住著,哪裏聽見過這種……這種山歌。”
  溫南揚喝道:“妳又怕聽又想聽,是不是?誰耐煩來聽妳這些不要臉的事!”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。青青道:“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。”溫儀道:“由他說去,我早就什麽都不在乎了。”青青道:“媽,妳再說下去。”
  溫儀道:“後來我蒙蒙朧朧地就睡著了。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,我想壹個人逃回家來。可是這山洞是在壹個山峰頂上,山峰好陡,沒路可下,只有似他這般輕功極高的人,才能上下。到中午時他回來了,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、脂粉。我不要,拿起來都拋入了山谷裏。他可也不生氣,晚上又唱歌給我聽。
  “有壹天,他帶了好多小雞、小貓、小烏龜上山峰來,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。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,餵小烏龜吃東西,晚上唱歌給我聽。我在山洞裏睡,他從來不踏進山洞壹步。我見他不來侵犯我,放心了些,也肯吃東西了。可是壹個多月中,我壹直不跟他說話。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,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麽好。
  “又過得幾天,他忽然板起了臉,惡狠狠地瞧我,我很害怕,哭了起來。他嘆了口氣,哄我別哭。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,哭得很是傷心。不久,天下起大雨來,他仍是不進洞來,我心中不忍,叫他進山洞來躲雨,他也不理。
  “我問他為什麽哭,他粗聲粗氣說:‘明天是我爸爸、媽媽、哥哥、姊姊的忌辰。我壹家全被妳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。明天我說什麽也得殺壹個人來報仇。妳家裏現下防備很嚴,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,哼,這兩人雖然厲害,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?’他咬牙切齒的,冒著大雨就下峰去了。第二天到傍晚時,他還是沒回來,我倒有些記掛了,暗暗盼望他平安回來。”
  聽到這裏,青青偷偷望了袁承誌壹眼,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,但見他端謹恭坐,留神傾聽,這才寬慰,緩緩地籲了口氣。
  溫儀道:“天快黑了,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。也不知去望了幾次,終於見到對面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,身法都快得不得了。我用心細看,最先壹人果然是他,後面壹個道士,另壹個是和尚,第四個卻是我爹爹。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劍,壹個鬥他們三個,邊打邊逃。鬥了壹會兒,那和尚壹禪杖橫掃過去,眼見他無法避開,我心中著急,大聲叫了起來,哪知他金蛇劍回過來壹格,竟把禪杖斬去了壹截。爹爹聽見叫聲,回頭望見了我,不再爭鬥,往我這山峰上奔來。
  “他很是焦急,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,隨後追趕。這壹來,變成我爹爹在前,他在中間,僧道二人在後。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。他追上了我爹爹,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。鬥了幾回合,壹僧壹道趕到,我爹爹抽空跳出,向我這邊攀上來。這四人邊鬥邊奔,追到了我站著的山峰上。我很是高興,大叫:‘爹爹,快來!’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,接連三劍,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。爹爹打他不過,眼見危急,僧道二人也到了。爹爹叫道:‘阿儀,妳怎樣!’我說:‘我很好,爹,妳放心。’爹爹道:‘好,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。’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。
  “那道人大聲道:‘金蛇郎君,我們崆峒派跟妳無冤無仇,只不過妳太也過分,因此挺身出來做和事佬。我誰也不幫,如妳答允罷手,以後不再去溫家惹事,今日之事就此善罷。’他大聲叫道:‘父母兄姊之仇,豈能不報?’那和尚道:‘妳已經殺了這許多人,也該夠了。勸妳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,就此停手吧!’他忽然挺劍向和尚刺去,四人又惡鬥起來。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,想來武功甚強,和尚的禪杖只剩下半截,使開來風聲呼呼猛響,也很厲害。他越打越不成了,滿頭大汗,忽然壹個踉蹌,險些跌倒。
  “那和尚揮杖打下去,讓他側身躲過,他身子這樣壹側,見到了我的臉。他後來說,他那時候本已筋疲力竭,但壹見到我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,突然間精神大振。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,山谷中霧氣上升,煙霧中只見到金光閃耀。只聽得他叫道:‘溫姑娘,別怕,瞧我的!’那和尚大叫壹聲,咕嚕嚕地滾下山去,腦門正中釘了壹枚金蛇錐。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壹驚。他挺劍向我爹刺去,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。他突然大喝壹聲,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戳去。道人頭壹低,他壹劍揮過,將道人攔腰斬為兩截。”
  青青“呀”的壹聲叫了出來。溫儀道:“他回手壹劍,便向我爹爹刺去。爹爹見他接連殺兩個大幫手,早嚇得心驚膽戰,鋼杖越使越慢。我忙從洞裏奔出來,叫道:‘住手,住手!’他聽我壹叫,就停了手。我道:‘這是我爹爹!’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壹眼,說道:‘妳走吧,饒妳性命!’爹爹很感意外,回身要走。這時我因整天沒吃東西,加之剛才擔心受驚,見他饒了爹爹,心中壹喜,突然跌倒。他忙搶過來扶我,我從他肩上望出去,只見爹爹目露兇光,忽然舉起鋼杖,猛力向他後腦打去。
  “他壹心只關註著我有沒受傷,全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。我忍不住呼叫:‘當心!’他忙將頭側過,腦袋避開了鋼杖,這壹杖打中他背。他夾手奪過鋼杖,擲入山谷,雙掌向爹爹打去。爹爹無法招架,閉目等死。他回頭向我望了壹眼,嘆了口氣,對爹爹道:‘妳快走。別讓我回心轉意,又不饒妳了!’爹爹急奔下山。他背上吃了這杖,受傷著實沈重,爹爹剛走,他就壹口鮮血,噴在我胸前衣上。”
  青青哼了壹聲道:“爺爺這般不要臉,明裏打不過人家,就來暗下毒手!”
  溫儀嘆道:“按理說,他是我家的大仇人,連殺了我家幾十口人。可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,我禁不住心裏向著他,這也叫做前生冤孽。
  “他搖搖晃晃地走進洞去,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,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。我嚇得只是哭。他雖然受傷,神色卻很高興,問我:‘妳幹嗎哭?’我哭道:‘妳傷得這樣。’他笑問:‘妳是為了我才哭?’我回答不出,只覺得很傷心。
  “過了壹會兒,他說:‘自從我全家的人給妳六叔害死之後,從來沒人關心過我。我今日殺了妳壹個堂兄,前後壹共已殺了四十人,本來還要再殺十人,看在妳的眼淚份上,就此罷手不殺了。’我只是哭,不說話。他又道:‘妳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,等我傷好之後,送妳回家。’我心裏壹股說不出的滋味,只覺得他答允不殺人了,那就很好。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,用心服侍他。可是他不停地嘔血,有時迷迷糊糊地老是叫‘媽媽’。
  “有壹天他整天暈了過去,到了傍晚,眼見不成了。我哭得兩眼都腫了。他忽然睜開眼來,笑了壹笑,說道:‘不要緊,不會死。’過了兩天,果然慢慢好了起來。壹天晚上對我說,那天中了這壹杖,本來活不成了,但想到他死之後,我在這高峰絕頂之上走不下去,我家的人又怕了他,不敢來找,那我非餓死不可。為了我,他無論如何要活著。”
  青青插嘴道:“媽,他待妳很好啊,這人很有良心。”說著狠狠望了袁承誌壹眼。袁承誌臉上壹陣發熱,轉開了頭,眼光不再跟她相對。
  溫儀又道:“以後他身子漸漸復元,跟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,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,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。有壹次他生病,他媽媽三天三夜沒睡覺地守在他床邊。哪知壹天晚上,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。那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兇狠毒辣,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,語氣卻很良善柔和。他拿出壹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,說是他周歲時他媽媽繡的。”
  她說到這裏,從懷中取了壹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,攤在桌上。袁承誌見這肚兜紅緞面子,白緞裏子,繡著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壹張大芭蕉葉子上。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,繡工精致,想得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。袁承誌從小沒有爹娘,看到這肚兜,想到自己身世,不禁壹陣心酸。
  溫儀續道:“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。還用木頭削成小狗、小馬、小娃娃給我玩,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娃。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,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,忍不住問他原因。他說他舍不得離開我。我說:‘那麽我就呆在這裏陪妳好啦!’
  “他非常開心,大叫大嚷,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,像猴子壹樣翻筋鬥。
  “他對我說:他得到了壹張圖,知道了壹個大寶藏的所在,其中金銀珠寶,多得難以估量。據說從前燕王篡位,從北京打到南京。建文皇帝匆忙逃走,把內庫裏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壹個秘密地方。燕王接位之後,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。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西洋,壹來是為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,二來是為了探查這批珍寶。”
  袁承誌心道:“原來在《金蛇秘笈》中發現的,便是這張寶藏地圖。”
  溫儀續道:“他說成祖皇帝壹生沒找到這張地圖,但幾百年後,卻讓他無意之中得到了。眼下他大仇已報完了,就要去尋這批珍寶,尋到之後,便來接我,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。”
  她說到這裏,輕聲道:“他舍不得我離開他,其實我心中也舍不得。可是……可是啊……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去。我回家之後,大家卻瞧我不起,我很惱怒。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女兒,我清清白白地回家,大家反來羞辱我,我也就不理他們。不跟他們說話。”
  青青接口道:“媽媽,妳很對,妳又做錯了什麽?”
  溫儀道:“我在家裏等了三個月。壹天晚上,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,壹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,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。我們見了很是歡喜。這天晚上我就和他好了,有了妳這孩子。那是我自己願意的,到如今我也壹點不後悔。人家說他強迫我,不是的。青兒,妳爸爸待妳媽媽很好。我們之間壹直很恩愛。他始終看重我,從來沒強迫過我。”袁承誌暗暗欽佩她的勇氣,聽她說得壹往情深,不禁淒然。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:從南來了壹群雁,也有成雙也有孤單。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,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。不看成雙,只看孤單,細思量妳的淒涼,和我是壹般樣!細思量妳的淒涼,和我是壹般樣。
  歌聲嬌柔婉轉,充滿了哀怨之情。
  溫儀淒然道:“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壹支小曲。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裏聽這些歌兒,聽得多了,居然也記住了。”
  袁承誌道:“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?”
  溫儀道:“他說還沒找到,不過已有了線索。他心中掛念著我,不願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。他說到寶藏的事,我也沒留心聽。我們商量著第二天壹早就偷偷地溜走,心中十分歡喜,什麽也沒防備,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。
  “第二日天還沒亮,我收拾好了衣服,留了壹封信給爹爹,正想要走,忽然有人敲門。我當然很怕,他說不要緊,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。他提了金蛇劍,打開房門,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和大伯、二伯三人。他們都空著雙手,沒帶兵刃,穿著長袍,臉上居然都笑嘻嘻的,絲毫也沒敵意。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,很是詫異。
  “爹爹說:‘妳們的事我都知道了,這也是前生的冤孽。上次妳不殺我,我也很承妳的情。以後咱們結成親家,可不能再動刀動槍。’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,說道:‘妳放心,我早答應了妳小姐,不再害妳家的人!’爹爹說:‘私下走可不成,須得明媒正娶,好好拜堂。’他搖頭不信。我爹爹說:‘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,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,壹生壹世擡不起頭來。’他想這話不錯。哪知他為了顧全我,卻上了爹爹的當。”
  袁承誌道:“令尊是騙他的,不是真心?”
  溫儀點點頭,說道:“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裏歇,辦起喜事來。他始終信不過,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,他先拿給狗吃。狗吃了壹點沒事,但他仍不放心,毫不沾唇,晚上都拿去倒掉,自己在靜巖鎮上買東西吃。
  “壹天晚上,媽媽拿了壹碗蓮子羹來,對我說:‘妳拿去給姑爺吃吧!’我不懂事,還道媽媽體恤他,高高興興地捧到房裏。他見我親手捧去,喜歡得什麽也沒防備,幾口吃了下去。正和我說話,忽然臉色大變,站起來叫道:‘阿儀,妳心腸這樣狠!’我嚇慌了,問道:‘什麽?’他道:‘妳為什麽下我的毒?’”
  “妳為什麽下我的毒?”這句話,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,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,想見當時金蛇郎君如何憤怒,又如何傷心。袁承誌和青青聽了,不由得毛骨悚然。溫儀的眼淚壹滴滴落在衣襟之上,再也說不下去。
  寂靜之中,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。三人急忙回頭,只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,後面跟著二三十人,手中都拿著兵刃。
  溫方山喝道:“阿儀,妳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,還要臉嗎?”
  溫儀漲紅了臉,要待回答,隨即忍住,轉頭對袁承誌道:“十九年來,我沒跟爹爹說過壹句話,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。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,可是我有了青青,又能去哪裏?再說,我總盼望他沒有死,有壹天會再來找我。我若是離開了這裏,他又怎找得到我?他既已死了,我也沒什麽顧忌了。我不怕他們,妳怕不怕?”
  袁承誌還沒答話,青青已搶著道:“承誌大哥不會怕的。”
  溫儀道:“好,我就說下去。”提高了聲音,繼續說道:“我急得哭了出來,不知道要怎樣說、怎樣做才好。突然之間,房門被人踢飛,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湧了進來。”她向亭外壹指,說道:“當時站在房門外的,就是這些人。他們……他們手裏都拿著暗器。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,叫道:‘阿儀,出來!’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,立刻向他發射暗器。房間只是這麽壹點地方,他往哪裏躲去?我叫道:‘我不出來,妳們連我壹起殺了吧!’我擋在他身前,心中只有壹個念頭,要給他擋箭,不讓他給人傷害。
  “他本來眉頭深鎖,坐在椅上,以為我和家裏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,十分傷心難受,也不想動手反抗。聽我這麽說,突然跳了起來,很開心地道:‘妳不知蓮子羹裏有毒?’我端起碗來,見碗裏還剩了些兒羹汁,壹口喝下,說道:‘我跟妳壹起死!’他揮掌把碗打落,但我已經喝了。他笑道:‘好,大家壹起死!’轉頭向他們罵道:‘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,妳們也不怕醜嗎?’
  “大伯伯怒道:‘誰使毒了?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。妳自恃本領高,就出來鬥鬥!’他說:‘好!’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。他喝的蓮子羹裏雖沒毒藥,但放著他們溫家秘制的‘醉仙蜜’,只要喝了,慢慢會全身無力,昏睡如死,要過壹日壹夜才能醒來。這些人哪,還舍不得用毒藥害死他,想把他迷倒,再慢慢來折磨他。他們……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!”說到這裏,語氣中充滿怨毒,只是她生性溫柔,不會以惡語罵人。
  溫方施在亭子外大聲怒道:“這無恥賤人,早就該殺了,養她到今日,反而恩將仇報!”青青道:“我娘兒倆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,可是四爺爺,我這兩年來,給妳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?就是壹百個人,壹輩子也吃不完吧。我娘兒倆欠妳們溫家的債,早還清啦!”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醜事,叫道:“餵,姓袁的,妳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壹起鬥鬥?”
  袁承誌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,對之禮數周到,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,不覺滿懷憤怒,叫道:“哼,別說五人,妳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,我又何懼?”
  溫儀冷笑道:“那天晚上,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壹人。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,但他喝了‘醉仙蜜’之後,越打越手足酸軟。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‘五行陣’,打起架來,五兄弟就如是壹個人……”承誌聽到“五行陣”三字,陡然想起《金蛇秘笈》中詳述五行陣及其破法的記載,恍然大悟:“原來如此!”溫方山喝道:“阿儀,妳吃裏扒外,泄溫家的底!”
  溫儀不理父親的話,對袁承誌道:“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壹人,就可破了這五行陣,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。我叫道:‘妳快走吧,我永不負妳!’”她這壹聲叫喚聲音淒厲,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壹樣。青青嚇怕了,連叫:“媽媽!”承誌說道:“伯母回房休息吧,我和令尊他們談壹談,明兒再來瞧妳。”
  溫儀拉住他衣袖,叫道:“不,不,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,今兒非說出來不可。袁相公,妳聽我說呀!”袁承誌聽她話中帶著哭聲,點頭道:“我在這裏聽著。”
  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,說道:“他們要他的命,可是更加要緊的,他們想發財。他再打壹陣,身上受了傷,支持不住,跌在地下,終於……終於給他們擒住了。我撲到他身上,也不知是哪壹位叔伯將我壹腳踢開。他們逼著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。他說:‘那圖不在我身上,誰有種就跟我去拿。’他們細搜他身上,果然沒圖。這樣就為難啦,放了他吧,等藥性壹過,沒人再制得住他。殺了他吧,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。最後還是我爹爹主意高明,哈哈,好聰明,不是嗎?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,我也暈倒了。等我醒來,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割斷了,叫他空有壹身武功,永遠不能再使勁,然後逼著他去取圖尋寶。真聰明,是不是?哈哈,哈哈!”承誌見她眼光散亂,呼吸急促,已有些神智失常。勸道:“伯母,妳還是回房去歇歇。”
  溫儀道:“不,等妳壹走,他們就要把我殺死了,我要說完了才能死……他們押著他走了。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。大家都想發這筆橫財。但不知怎樣,還是給他逃脫了。多半是他給了他們壹張圖,他們壹快活,防備就疏了。他們很聰明,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。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,妳搶我奪,五兄弟合謀,先把崆峒派的倆人害死了。”
  溫方義厲聲罵道:“阿儀,妳再胡說八道,可小心著!”
  溫儀笑道:“我幹嗎小心?妳以為我還怕死嗎?”轉頭對袁承誌道:“哪知道這張圖卻是假的。他們五人在南京鉆來鉆去搞了大半年,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,壹個小錢也沒找到,哈哈,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。”
  溫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橫眉怒目,卻畏懼袁承誌,不敢沖進亭來。
  溫儀說到這裏,呆呆地出神,低聲緩緩地道:“他這壹去,我就沒再得到他的音訊。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,已成廢人。他是這樣的心高氣傲,不痛死也會氣死……”
  溫方達又叫:“姓袁的,這小賤人說起我們溫氏的五行陣,妳已聽到了,有種的就出來試試。”溫儀低聲道:“妳走吧,別跟他們鬥。”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“金蛇郎君所遭冤屈,終於是有人知道了。”
  袁承誌曾和溫氏五兄弟壹壹較量過。知道單打獨鬥,沒壹個是自己對手,不過他們五人齊上,再加上有個操練純熟的五行陣,只怕當真難鬥。五行陣的陣法與破法,自習了《金蛇秘笈》後,早已了然於胸,無所畏懼。但他五老是青青的尊長,以金蛇郎君所傳之法對付,下手過於狠毒,非己所願,壹時頗為躊躇。
  溫方義叫道:“怎麽,不敢嗎?乖乖地跟爺爺們叩三個響頭,就放妳出去。”溫方施陰森森地道:“這時候叩頭也不成啦。”
  袁承誌尋思:“須得靜下來好好想壹想,籌思善策。”他初出茅廬,閱歷甚淺,不似江湖上的老手,壹遇難題,對策立生。於是朗聲道:“溫氏五行陣既然厲害無比,晚輩倒也想見識見識。不過我現下甚是疲累,讓我休息壹個時辰,成嗎?”
  溫方義隨口道:“壹個時辰就壹個時辰,妳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。”溫方山低聲道:“這小子別使什麽詭計,咱們馬上給他幹。”溫方達道:“二弟已答應了他,就讓他多活壹個時辰,也叫他死而無怨。”
  溫儀急道:“袁相公,妳別上當,他們行事向來狠辣,哪有這麽好心,肯讓妳多休息壹個時辰?這些年來,他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個寶藏。他們要想法子害妳,要挑斷妳的手筋腳筋,逼妳去幫著尋寶。妳快和青青壹起走吧,走得越遠越好。”
  溫方達聽她說穿了自己用心,臉色更加鐵青,冷笑道:“妳們三個還想走得越遠越好?哼,念頭倒轉得挺美。姓袁的,妳到練武廳上休息去吧。待會兒動手,大家方便些。”
  袁承誌道:“好吧!”站起身來。料想若不用強,無法取金脫身。溫儀母女知道五行陣的厲害,心中焦急,但也沒法阻攔,只得跟在他身後,壹齊出亭。
  到了練武廳中,溫方達命人點起數十支巨燭,說道:“蠟燭點到盡處,妳總養足精神了吧?”袁承誌點點頭,在中間壹張椅上坐下。溫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,排成壹個圓圈,將他圍在中間,五人閉目靜坐。在五人之外,溫南揚、溫正等棋仙派中十六名好手,又分坐十六張矮凳,圍成個大圈。
  袁承誌見這十六人按著八卦方位而坐,乃是作為五行陣的輔佐,心想:“五行陣外又有八卦陣,要破此陣,更是難上加難了。”他端坐椅上,細思師門所授各項武功,反復思考,總覺在這二十壹名好手的圍攻之下,最多只能自保,要想破陣脫身,只怕難行,時刻壹長,精神力氣勢必不濟,終須落敗。就算以木桑道長所傳輕功逃出陣去,那批黃金又怎能奪回?留下溫儀母女,她二人難免殺身之禍,那可如何是好?除了以《金蛇秘笈》中所傳秘法破陣之外,更無他法。
  當時照本研習,除覺手法太過狠毒之外,又始終不明白武功何以要搞得如此繁復,有許多招數顯然頗為蛇足。接戰之際,敵人武功再高,人數再多,也決不能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,不露絲毫空隙,而這套武功明明是為了應付多方同時進攻而創。此刻身處困境,終於省悟,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誤中奸計,手足俱損,脫逃之後,殫竭心智,創出這套武功來,卻是專為破這五行陣而用。他當然是想來靜巖報仇,可惜手腳筋脈均遭割斷,使不出勁,所以細細計謀,在秘笈中留下招術,自是為了今日泄憤而設。袁承誌心下盤算:自己無意中學到了這套武功,既可脫今日之難,又能為這位沒見過面的恩師壹泄當日的怨毒,他在九泉之下,若是有知,也必欣慰,不枉了當年這番苦心。想到這裏,心中大喜,睜開眼來,只見桌上蠟燭已點剩不到壹寸。
  溫氏五老見他臉上忽憂忽喜,不知他在打什麽主意。但自恃五行八卦陣威力無窮,也不在意。只是圓睜著十只眼睛,嚴加防備,怕他乘隙脫逃。
  袁承誌重又閉眼,將秘笈中所載破陣武功從頭至尾細想壹遍,想到最後摧敵制勝的那壹路“快刀斬亂麻”時,陡然心驚,全身登時冷汗直冒,暗叫:“不好了!”心想:“最後破陣之道,是在自己招數中露出破綻,引得對手來攻,便可尋暇抵隙,乘虛而入,但必須手有寶刀寶劍護住自身破綻,才不致在敵招來時命喪敵手。金蛇郎君的設想,全從他的金蛇劍著手。但此刻我手頭卻無金蛇劍,這壹時三刻之間,卻到哪裏找寶刀寶劍去?”
  青青在旁邊壹直註視著他,驀地裏見他臉上大顯惶急,額頭見汗,心想還未交鋒,已自心怯氣餒,如何得了?不由得代他擔憂。
  承誌見蠟燭已快燒到盡頭,燭焰吞吐顫動,將滅未滅,但破陣之法,仍未想出,更是憂急。就在這時,壹名丫環捧了壹碗茶走到跟前,說道:“相公請用碗糖茶!”他早已口渴,正自全神貫註地苦思如何在頃刻間尋把寶劍使用,有茶可飲,恰合心意,隨手接過茶碗,放到唇邊張口要喝,突然手上壹震,茶杯給壹支袖箭打落,當啷壹聲響,在地下跌得粉碎。承誌壹晃眼間,見青青右手向後急縮,知道這箭是她所發,心中壹驚:“好險!我怎地如此糊塗,竟沒想到他們又會給我喝什麽醉仙蜜。”
  溫方悟見詭計為青青揭破,怒不可遏,破口大罵:“這樣的娘,就生這樣的女兒!溫家祖宗不積德,盡出些向著外人的賤貨!”
  青青嘴頭毫不讓人,說道:“溫家祖宗積好大的德呀,修橋鋪路,救濟窮人,什麽好事都幹。就是不偷不搶,不殺人放火,決不奸淫擄掠。”
  溫方悟大怒,跳起來就要打人。溫方達道:“五弟,沈住氣,留神這小子。”
  原來袁承誌這時又是滿臉喜色,青青這支袖箭觸動了他靈機:“用暗器!”只見燭火晃動,已有兩支蠟燭熄了,當下站起身來,說道:“好啦,請賜教吧!這次分了勝負之後怎樣?”溫方達道:“妳勝了,金子由妳帶去。妳勝不了,那也不必多說。”
  袁承誌知道自己倘若落敗,當然性命不保,但如得勝,只怕他們還要抵賴,說道:“妳們把金子拿出來,我破陣之後,拿了就走。”
  溫氏五老見他死到臨頭,還要嘴硬,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,尚且為溫氏五行陣所擒,現下經過十多年潛心鉆研,又創了壹個八卦陣來作輔佐,妳如何能夠脫逃?這陣勢他們平素練得純熟異常,對付三四十名好手尚自綽綽有余,實是棋仙派鎮派之寶,向來不肯輕用,以免讓人窺知虛實。這次實因袁承誌武功太強,五兄弟個個身懷絕藝,卻均給他三招兩式之間便打得壹敗塗地。五人壹商議,只得拿出這門看家本領來,也顧不得讓他說以眾欺寡。溫方達吩咐家丁換上蠟燭,對青青道:“把金子拿出來。”
  青青早在後悔,心想早知如此,把黃金都還給他也就算了。這時想再私下給他,也已來不及了,只得把壹大包金條都捧到練武廳中,放在桌上。想到他在這危急當口,仍不忘為安小慧奪還黃金,卻不禁氣苦。
  溫方達左手在桌上橫掃過去,金包打開,啪啪啪壹聲響,數十塊金條散滿了壹地,燦然生光,冷笑道:“溫家雖窮,這幾千兩金子還沒瞧在眼裏。姓袁的,妳有本事破了我們這五行陣,盡管取去!”五老齊聲呼喝,各執兵刃,將袁承誌團團圍住。
  袁承誌突然心中壹凜:“他們連屋上也布了人,這陣法可又如何破解?”卻聽得溫方施道:“屋上有人!”大聲喝道:“什麽人?都給我滾下來!”
  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大笑,叫道:“溫家五位老爺子,姓榮的登門請罪來啦!”呼喝聲中,屋上躍下二十多人。當先壹人正是遊龍幫幫主榮彩。
  袁承誌登時大為寬懷,向青青望了壹眼,見她臉色微變,咬住下唇。
  溫方達道:“老榮,妳三更半夜光臨舍下,有什麽指教?啊,方巖的呂七先生也來了。”說著向榮彩身後壹個老頭子拱了拱手。那老者拱手還禮,說道:“總算老兄弟們個個清健,這可有好幾年不見了哪!”
  榮彩笑道:“五位老爺子好福氣,生得壹位武功既高、計謀又強的孫小姐,不但把我們的沙老大和十多個兄弟傷了,連我小老兒也吃了她虧。”
  溫氏兄弟不知青青跟他們這層過節。平時棋仙派與遊龍幫頗有來往,這時強敵當前,不願再旁生枝節。溫方達道:“老榮,我家小孩兒有什麽對不起妳的,我們決不護短,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,好不好呀?”
  榮彩壹楞,心想:“這個素來蠻橫狂傲的老頭今日竟這麽好說話?難道他當真怕了呂七先生?”壹瞥之間見到了袁承誌,更是不解:“他們有這樣的壹個硬手在此,呂七先生也未必能勝他。我還是見好收篷吧!”便道:“遊龍幫跟貴派素來沒過節,沖著各位老爺子的金面,沙老大已死不能復生,總怨他學藝不精。不過這批金子……”眼光向著地下壹塊塊的金條壹掃,說道:“我們遊龍幫跟了幾百裏路程,費了不少心血,又有人為此送命,大家在江湖上混飯吃……”
  溫方達聽他說到這裏,便住口不往下說了,知他意在錢財,便道:“黃金都在這裏,妳要嘛,都拿去那也不妨。”
  榮彩聽他說得慷慨大方,只道是反語譏刺,但瞧他臉色,卻似並無惡意,道:“溫老爺子如肯賜給半數,作為敝幫幾名死傷兄弟的撫恤,兄弟感激不盡。”溫方山道:“妳拿吧。”榮彩雙手壹拱,說道:“那麽多謝了!”手壹擺,他身後幾名大漢俯身去拾金條。
  那幾人手指剛要碰到金條,突然肩頭給人壹推,只覺壹股極大的力量湧來,站立不定,身不由己地倒退數步,擡起頭來,見袁承誌已站在面前。
  袁承誌道:“榮老爺子,這批金子是闖王的軍餉,妳要拿去,可不大穩便。”
  闖王的名頭在北方固然威聲遠震,但在江南,江湖人物卻不大理會。榮彩轉頭對呂七先生笑道:“他拿闖王的名頭來嚇唬咱們。”呂七先生手中拿著壹根粗大異常的旱煙筒,吸壹口,噴壹口煙,慢條斯理,側目向袁承誌打量。
  袁承誌見他神情無禮,心頭有氣,只是他壹副氣派模樣顯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倒也不敢輕慢,作了壹揖,說道:“前輩可是姓呂?晚輩初來江南,恕我不識。”
  呂七先生吐了口煙,筆直向袁承誌臉上噴去,又吸壹口,跟著兩道白蛇般的濃煙從鼻孔中射出,凝聚了片刻不散。袁承誌還不怎的,青青瞧著卻已氣往上沖,便想開口說話。溫儀在她臂上輕輕壹捏。青青回過頭來,見母親緩緩搖頭,才把壹句罵人的話忍住了。只見呂七先生將旱煙袋在磚地上篤篤篤地敲了壹陣,敲去煙灰,又裝上煙絲。
  這時連溫氏五老也有點耐不住了,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,據說當年以壹套鶴形拳打敗過無數高手,手中的煙袋更是壹件奇形兵器,擅能打穴,奪人兵刃,可是到底本領如何,卻誰也沒見過。溫氏五老都盼他與袁承誌說僵了動手,他能取勝固然最好,否則至少也可消去袁承誌些力氣。
  只見呂先生從懷中摸出火石火紙,撲撲撲地敲擊,煙絲還未點著,忽然屋頂上有人大喝:“快還我們金子!”壹個少女、壹個粗壯少年雙雙躍下,隨後又溜下壹個五十余歲的中年漢子,瞧打扮似是個生意人,左手拿著壹個算盤,右手拿著壹支筆,模樣甚是古怪。他慢吞吞地從墻上溜下,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。
  袁承誌見那少女正是安小慧,又喜又憂,喜的是來了幫手,但不知另外兩人武功如何。眼下敵人除了棋仙派外,又多了遊龍幫與呂七先生這批人。溫儀與青青母女和溫氏五老撕破了臉,已處於絕大危險之中,非將她們救走不可,要是新來的兩人本領都和安小慧差不多,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顧,豈不糟糕?
  這時溫氏弟子中已有人搶上去攔阻喝問。那少年大聲叫道:“快把我們的金子還來!”見金條散在地下,說道:“啊哈,原來都在這裏!”俯身就拾。袁承誌眉頭微皺,心想這人行事甚為魯莽,只怕功夫高得有限。
  溫南揚見他俯身,飛足往他臀上踢去。安小慧急叫:“崔師哥當心!”那少年側身避開,隨即搶攻而前,雙掌疾劈過去。溫南揚不及退讓,也伸出雙掌相抵,啪的壹聲大響,四掌相交,兩人各自退開數步。那少年又待上前,那商賈打扮的人叫道:“希敏,慢著。”
  袁承誌記起安小慧的話,說有壹個姓崔的師哥和她壹起護送這筆金子,因兩人鬧了別扭,中途分手,至被青青出其不意地劫了去,料想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了,難道這個形貌滑稽的生意人,竟是大師哥銅筆鐵算盤黃真?仔細壹看,見他右手中那支筆桿閃閃發光,果是黃銅鑄成,左手中那算盤黑黝黝的,多半是鐵的。這壹下喜出望外,忙縱身過去,跪下叩頭,說道:“小弟袁承誌叩見大師哥。”
  那人正是黃真,雙手扶起,細細打量,歡然說道:“啊,師弟,妳這麽年輕,真想不到在這裏見到妳。”袁承誌道:“請問大師哥,恩師現今在哪裏?他老人家身子安健?”黃真道:“恩師此刻在南京,他老人家很好。”
  安小慧過來說道:“承誌大哥,這就是我說的崔師哥。”袁承誌向他點點頭。安小慧見承誌背上粘了些枯草,伸手拈了下來。袁承誌微微壹笑,神色表示謝意。
  崔希敏瞧著很不樂意。黃真喝道:“希敏,怎麽這樣沒規矩?快向師叔叩頭!”崔希敏見袁承誌比自己還小著幾歲,心頭不服氣,慢吞吞地過來,作勢要跪。袁承誌連說:“不敢當!”雙手攔住。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,作了壹揖,叫了聲:“小師叔!”黃真又罵:“什麽小師叔大師叔,就算妳大過他,師叔總是長輩。我比妳老,妳又怎不叫我老師父?”袁承誌向崔希敏笑道:“妳叔叔可好,我惦記他得緊。”崔希敏道:“我叔叔好。”
  呂七先生見他們師兄弟、師叔侄見禮敘話,鬧個不完,將旁人視若無物,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。怪目壹翻,擡頭望著屋頂,說道:“來的都是些什麽人?”這壹出聲,眾人都嚇了壹跳。他說話聲若怪梟,甚是刺耳,沙嘎中夾雜著尖銳之音,難聽異常。
  崔希敏踏上壹步,說道:“這些金子是我們的,給妳們偷了來,現今師父帶我們來拿回去。”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,口噴白煙。忽然嘿嘿冷笑兩聲。
 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、壹副全不把人瞧在眼裏的模樣,氣往上沖,說道:“到底金子還是不還,妳明白說壹句。要是妳作不得主,便讓作得主的人出來說話。”呂七先生又是磔磔兩聲怪笑,轉頭向榮彩道:“妳告訴這娃兒,我是什麽人。”榮彩喝道:“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呂七先生,可別把妳嚇壞了。年紀輕輕,這等無禮。”
  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什麽人,自然也嚇不壞,叫道:“我管妳是什麽七先生八先生,我們是來拿金子的。”
  溫南揚剛才與他交了手,未分勝負,心中不耐,跳出來喝道:“要拿金子,那很容易,得瞧妳有沒有本事。先贏了我再說。”不等對方答話,跳過來就是壹拳。崔希敏猝不及防,這拳正中肩頭。他大怒之下,出手壹拳,砰的壹聲,正打在溫南揚肚上。各人各自負痛跳開,互相瞪眼,重又打在壹起。頃刻之間,只聽得砰砰、砰砰之聲大作,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。兩人打法壹般,都是疏於防禦,勇於進攻。
  袁承誌暗暗嘆氣:“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,要是遇到好手,身上中了壹兩拳那還了得?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壹下?”
  他不知崔希敏為人憨直,性子頗為暴躁,學武時不能細心。好在他身子粗壯,挨幾下盡能挺得住。混戰中只見他右拳虛晃,溫南揚向右閃避,他左手壹記鉤拳,結結實實地正中對手下顎,砰的壹聲,溫南揚跌倒在地,暈了過去。
  崔希敏得意洋洋,向師父望了壹眼,以為定得贊許。卻見師父壹臉怒色,心下大是不解,暗想我打勝了,怎麽師父反而見怪。小慧見他嘴唇腫起,右耳鮮血淋漓,拿手帕給他抹血,低聲道:“妳怎不閃避?壹味蠻打!”崔希敏道:“避什麽?壹避就打不中他了。”
 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:“打倒壹個蠻漢,有什麽好得意的?妳要金子嗎?”突然拔起身子,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,右手中的旱煙袋點著另壹塊金條,說道:“不論妳拳打腳踢,只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弄了開去,所有這些金條都是妳的。”此言壹出,眾人都覺得他過於狂妄。適才這場打鬥,大家都看了出來,崔希敏武功不高,膂力卻強。以壹根煙管點住金條,料定他無法撥動,也不免太過小覷了人。
  崔希敏怒道:“妳說話可不許反悔。”呂七先生仰天大笑,向榮彩道:“妳聽,他怕我反悔。”榮彩只得跟著幹笑壹陣,心中卻也頗為疑惑。
  崔希敏道:“好,我來了!”縱上三步,看準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,運力右足,壹個掃堂腿橫踢過去。
  袁承誌看得清楚,估計這壹腿踢去,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,呂七先生功力再高,也決不能以壹根煙管將金條點住不動,除非他有什麽妖法魔術。
  眼見崔希敏右腳將到,呂七先生煙管突然壹晃,在他右膝彎裏點落。崔希敏壹條腿登時麻木,踢到中途,便即軟垂,膝蓋酸彎,不由自主地跪倒。呂七先生連連拱手,壹陣怪笑,說道:“不敢當!小兄弟何必多禮?”
  安小慧大驚,搶上去把崔希敏扶起,扶到黃真面前,說道:“黃師伯,這老頭兒使奸,您去教訓教訓他。”崔希敏破口大罵:“妳暗算傷人,老家夥,妳不是英雄好漢!”
  黃真伸手給他在腰裏壹捏,腿上壹戳,解開了閉住的穴道,說道:“原來妳小家夥中了人家暗算,才是英雄好漢,佩服啊佩服!”他見呂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,也自吃驚,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,居然有這等打穴好手。黃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鐵算盤,專門鎖拿敵人的兵器,右手是壹支銅筆,那自然也擅於打穴。他伸手在算盤上壹撥,說道:“這筆賬記下了!咱們現銀交易,不放賒賬,呂七先生,妳這就還賬吧!”銅筆前指,便要上前給徒弟找回場子。
  袁承誌心想:“我是師弟,該當先上!”說道:“大師哥,待小弟先來。我不成時,妳再接上。”
  黃真見他年紀甚輕,心想他即令學全了本門武功,火候也必不足,未必能勝過崔希敏多少,多半不是這呂七先生對手。師父臨老收幼徒,對他必甚是鐘愛,如有失閃,豈不是傷了師父之心。這可與讓崔希敏出陣不同,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武功平平,魯莽自大,讓他多吃點苦頭,受些挫折,於他日後藝業大有好處。於是低聲道:“師弟,還是我來吧。”袁承誌也放低了聲音道:“大師哥,他們好手很多,這五個老頭兒有壹套很厲害的五行陣,待會還有惡鬥。妳是咱們主將,還是讓小弟先來。”黃真見他執意要上,心想初生犢兒不怕虎,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興頭,便道:“那麽師弟小心了。”
  袁承誌點點頭,走上壹步。向呂七先生道:“我也來踢壹腳,好不好?”
  呂七先生與眾人都感愕然,心想剛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頭,怎地妳還是不知死活。呂七先生見他比崔希敏還年輕,越發不放在心上,笑道:“好吧,咱們話說明在先,妳給我行大禮可不敢當。”壹邊說,壹邊又伸煙管點住了金條。
  袁承誌也和崔希敏壹模壹樣,走上三步,提起右足,橫掃過去。崔希敏看得著急,叫道:“小師叔,那不成,老家夥要點穴!”
  溫氏五兄弟卻知袁承誌雖然年輕,可是武功奇高,眼見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轍,都感奇怪,難道他竟能閉住腿上穴道,不怕人點?眾人眼光都望著袁承誌那條腿。黃真銅筆交在左手,準擬壹見袁承誌失利,立即出手,先救師弟,再攻敵人。
  只見袁承誌右腿橫掃,將要踢到金條,呂七先生那支煙袋又快如閃電般伸出,向他腿上點去。豈知袁承誌這壹踢卻是虛招,對方手臂剛動,右腳早已收回。呂七先生壹點不中,煙袋乘勢前送。袁承誌右腿打了半個小圈,剛好避開煙袋,輕輕壹挑,已將金條挑起,右足不停,繼續橫掃。
  呂七先生也即變招,煙管向他後心猛砸。袁承誌弓身向右斜傾,左手在挑起來的金條上壹托,那金條向上飛出,同時左足在呂七先生踏定的兩塊金條上掃去,金條登時飛起。呂七先生身子壹晃,退步拿樁站定。袁承誌雙手各抓住壹塊金條,向內合攏,啪的壹聲,將從空中落下的第壹塊金條夾住,笑道:“這些金條我可都要拿了,呂老前輩的話,總算數吧?”
  這幾下手法迅捷之極,眾人只覺壹陣眼花繚亂,等到兩人分開,袁承誌三塊金條已在手中。這壹來,青青笑靨如花,黃真驚喜交集,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彩,連棋仙派的人也都不自禁地叫好。
  呂七先生老臉紅得發紫,更不打話,左掌嗖的壹聲向袁承誌劈來,掌剛發出,右足半轉,後跟反踢,踹向對方脛骨。這是鶴形拳中的怪招,雙掌便如仙鶴兩翼撲擊,雙腳伸縮,忽長忽短,就如白鶴相鬥壹般。他將煙管縮在右手袖中,手掌翻飛,甚是靈動。
  袁承誌從沒見過這路怪拳,也沒聽師父說過,壹時不敢欺近,繞著他盤旋打轉,越奔越快。呂七先生見他不敢欺近,心想這小子身手雖然敏捷,功力卻淺,登起了輕視之心,哈哈壹笑,從袖中掏出煙袋大吸壹口,噴了口白煙。
  袁承誌轉了幾個圈子,已摸到他掌法的約略路子,見他吸煙輕敵,正合心意,忽然縱起,劈面壹拳向他鼻梁打去。
  呂七先生壹驚,舉起煙管擋架。袁承誌拳已變掌,在煙管上壹搭,反手抓住。呂七先生用力後扯。袁承誌早料到此招,乘他壹扯之際右脅露空,伸手戳去,正中他天府穴。呂七先生右邊身子壹陣酸麻,橫跌在地,煙管脫手。
  袁承誌壹瞥之間,見青青笑吟吟地瞧著自己,心想索性再讓她開開心,倒轉煙袋,放到呂七先生胡子上。煙袋中的煙絲給他適才壹口猛吸,燒得正旺,胡子登時燒焦,壹陣青煙冒了上來。
  黃真叫道:“乖乖不得了!呂七先生拿胡子當煙絲抽。”袁承誌張口在煙管上壹吹,煙絲、煙灰、火星、焦須壹齊飛出,粘得呂七先生滿臉都是。黃真哈哈大笑,縱身過去,推捏幾下,解開了呂七先生穴道,夾手奪過煙管,塞在他的手裏。
  呂七先生站起身來,楞在當地,見眾人都似笑非笑地望著他,只氣得臉色發青,把煙管往地下壹摔,轉身奔了出去。榮彩叫道:“呂七先生!”拾起煙管,追上去拉他袖子,給他猛力甩開,打了個踉蹌。呂七先生腳不停步,早去得遠了。
  崔希敏問道:“師父,老家夥打了敗仗,怎地連煙管也不要了?”黃真壹本正經地答道:“老家夥戒了煙啦!”崔希敏搔搔頭皮,可就不明白打了敗仗幹嗎得戒煙。他不敢再問師父,向安小慧望去,盼她解明,只見她兀自為呂七先生狼狽敗逃而咯咯嬌笑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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