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
碧血劍 by 金庸
2018-9-4 20:35
袁承誌和青青、啞巴、洪勝海三人押著鐵箱首途赴京。沙天廣豪興勃發,要隨盟主去京師逛逛,程青竹久在北京住,人地均熟,也求同行。袁承誌多有兩個得力幫手隨行,自欣然同意。又見洪勝海壹直忠心耿耿,再無反叛之意,便給他治好了身上傷處,洪勝海更是感激。
壹行六人揚鞭北上,縱馬於壹望無際的山東平原。這壹帶都是沙天廣屬下所統,進入北直隸後是青竹幫地界,自有沿途各地頭目隆重迎送。青青見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,得意非凡,本來愛鬧鬧小脾氣的,這時也大為收斂了。
這天來到河間府,當地青竹幫的頭目大張筵席,為盟主接風,作陪的都是河間府武林中大有名望之士。酒過三巡,眾人縱談江湖軼聞,武林掌故,豪興遄飛。
忽有壹人問程青竹道:“幫主,再過四天,就是孟伯飛孟老爺子的六十大壽,妳不去了吧?”程青竹道:“我要隨盟主上京,祝壽是不能去了。我是禮到人不到,已備了壹份禮,叫人送去保定府。”沙天廣也道:“兄弟的禮也早已送去。孟老爺子知道我們不到,必是身有要事,決不能見怪。”袁承誌心中壹動:“這蓋孟嘗在北五省大大有名,既是他壽辰在即,何不趁機結交壹番?”說道:“孟老爺子兄弟是久仰了,原來日內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慶,兄弟想前去祝賀,各位以為怎樣?”眾人鼓掌叫好,都說:“盟主給他這麽大面子,孟老爺子壹定樂極。”
次日眾人改道西行,河間府群豪也有十余人隨行。這天來到高陽,離保定府已不過壹日路程。眾人到大街上悅來客店投宿,安頓好鐵箱行李,到大堂飲酒用飯。
只見東面桌邊坐著個胖大頭陀,頭上壹個銅箍,箍住了長發,相貌威猛,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壺。店小二送酒到來,他揭開酒壺蓋,將酒倒在壹只大碗裏,咕嘟咕嘟壹口氣喝幹,雙手左上右落,抓起盤中牛肉,片刻間吃得幹幹凈凈,壹疊連聲大嚷:“添酒添肉,快快!”這時幾個店小二正忙著招呼袁承誌等人,不及理會。那頭陀大怒,伸掌在桌上猛力壹拍,酒壺、杯盤都跳了起來,連他鄰桌客人的酒杯也震翻了,酒水流了壹桌。
那客人“啊喲”壹聲,跳了起來,卻是個身材瘦小的漢子,上唇留了兩撇鼠須,眸子壹翻,精光逼人,叫道:“大師父,妳要喝酒,別人也要喝啊。”那頭陀正沒好氣,又是重重壹掌拍在桌上,猛喝:“我自叫店小二,幹妳屁事?”那漢子道:“從來沒見過這般兇狠的出家人。”那頭陀喝道:“今日叫妳見見。”
青青瞧得不服氣,對袁承誌道:“我去管管。”袁承誌道:“等著瞧,別看那漢子矮小,只怕也不是個好惹的。”青青正想瞧兩人打架,不料那漢子好似怕了頭陀的威勢,說道:“好,好,算我錯,成不成?”頭陀見他認錯,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來,也就不再理會,自行喝酒。那漢子走了開去,過了壹會兒,才又回來。袁承誌等見沒熱鬧好瞧,自顧飲酒吃飯。突然壹陣風過去,壹股臭氣撲鼻而來,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。袁承誌壹轉頭,只見頭陀桌上端端正正放著壹把便壺,那頭陀竟未察覺,他忍不住要笑出聲來,向青青使個眼色,嘴角向頭陀壹努。青青壹見之下,笑得彎下腰來。
大堂中許多吃飯的人還未發覺,都說:“好臭,好臭!”那瘦小漢子卻高聲叫道:“香啊,香啊!”青青悄聲說道:“這定是那漢子拿來的了。他手腳好快,不知他怎麽搞的。”
這時那頭陀伸手去拿酒壺,提在手裏,赫然是把便壺,而且重甸甸的,顯然裝滿了尿,不由得怒不可遏,左手反手壹掌,把身旁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,翻了個筋鬥。只聽那瘦小漢子還在大贊:“好酒,好酒!香啊,香啊。”才知是他作怪,劈臉將便壺向他擲去。那漢子早有提防,身法滑溜異常,矮身便從桌底鉆過,已躲在頭陀身後。那便壺在桌上碰得粉碎,尿水四濺。眾人大呼小叫,紛紛起立閃避。
那頭陀怒氣更盛,伸出兩只大手掌回身就抓。那漢子又從桌底下鉆過。那頭陀起腿踢翻桌子。大堂中亂成壹片。眾人早都退在兩旁。
只見那漢子東逃西竄,頭陀拳打足踢,始終碰不到他身子。過不多時,大堂中桌凳都已給兩人推倒。碗筷酒壺掉了壹地。那漢子拾起酒壺等物,不住向頭陀擲去。頭陀吼叫連天,接過回擲。兩人身法快捷,居然都有壹身好武功。
打到後來,大堂中已清出壹塊空地。那漢子不再退避,拳來還拳,足來還足,施展小巧功夫跟頭陀對打。頭陀身雄力壯,使的是滄州大洪拳,拳勢虎虎生風。那漢子的拳法卻頗為特異,時時雙手在身側劃動,矮身蹣跚而走,模樣古怪,偏又身法靈動。
青青笑道:“這樣子真難看,那又是什麽武功了?”袁承誌也沒見過,只覺他手腳矯捷,模樣雖醜,卻自成章法,盡能抵敵得住。程青竹見多識廣,說道:“這叫做鴨形拳,江湖上會的人不多。”青青聽了這名稱更覺好笑,見那漢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脫像是只鴨子。
那頭陀久鬥不下,焦躁起來,突然跌跌撞撞,使出壹套魯智深醉打山門拳,東歪西倒,宛然是個醉漢,有時雙足壹挫,在地上打個滾,等敵人攻到,倏地躍起猛擊。他又滾又翻,身上沾了不少酒飯殘羹,連便壺中倒出的尿水,也有不少沾在衣上。
鬥到分際,頭陀忽地搶上,左拳兜轉,擊那漢子後心,右掌直劈敵人胸口。那瘦小漢子前後受擊,無法閃避,運起內力,雙掌橫胸,喝壹聲:“好!”三張手掌已抵在壹起。頭陀的手掌肥大,漢子的手掌遠較常人瘦小,雙掌恰好抵在頭陀壹掌之中。
兩人各運全力,向前猛推。頭陀左手雖然空著,但全身之力已運在右掌,左臂就如廢了壹般,不能再運力出拳。雙方勢均力敵,登時僵持不動,進既不能,退亦不得,均知誰先收力退縮,不免立斃於對方掌下,但如此拼鬥下去,勢不免內力耗竭,兩敗俱傷。兩人俱感懊悔,心想與對方本無怨仇,只不過壹時忿爭,如此拼了性命,委實無謂。再過壹陣,兩人額頭都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來。
沙天廣道:“程老兄,妳拿叫化棒兒去拆解壹下吧,再遲壹會兒,兩個都要糟糕。”程青竹道:“我壹人沒這本事,還是咱哥兒齊上。”沙天廣道:“好,不過這兩個胡鬧家夥性命雖然可保,重傷終究難免。”正要上前拆解,袁承誌笑道:“我來吧。”緩步走近,雙手分在兩人臂彎裏壹格。頭陀與漢子的手掌倏地滑開,收勢不住,噗的壹聲,三掌同時打在袁承誌胸口。青青和程沙三人大叫:“啊喲,不好!”同時搶上相救,卻見他神色自若,並未受傷。原來袁承誌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,這兩人正在全力施為,剛猛內力逼回去反打自身,必受重傷,因此運氣於胸,接了這三掌,仗著內功神妙,輕輕易易地卸開了掌力。
頭陀和那漢子這時力已使盡,軟綿綿地癱瘓在地。程青竹和沙天廣扶起兩人,命店小二進來收拾。袁承誌摸出十兩銀子,遞給掌櫃的道:“打壞了的東西都歸我賠。好多客人還沒吃完飯,妳照原樣重新開過,都算在我賬上。”那掌櫃的接了銀子,不住稱謝,叫齊夥計,收拾了打爛的物事,再開酒席。眾酒客紛紛過來道謝。
過得壹會兒,頭陀和那漢子力氣漸復,齊來向袁承誌拜謝救命之德。
袁承誌笑道:“不必客氣。請教兩位高姓大名。兩位如此武功,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了。”那頭陀道:“我法名義生,但旁人都叫我鐵羅漢。”那漢子道:“在下姓胡名桂南。請教高姓大名,這兩位是誰?”
袁承誌尚未回答,沙天廣已接口道:“原來是聖手神偷胡大哥。”胡桂南見他知道自己姓名和外號,很是喜歡,忙道:“不敢,請教兄長尊姓大名。”
程青竹把沙天廣手中的扇子接過壹抖。胡桂南見扇上畫著個骷髏頭,模樣可怖,便躬身道:“原來是陰陽扇沙寨主,久慕寨主之名,當真幸會。”又見到倚在桌邊的壹根青竹,知道青竹幫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節多少分地位高下,這枝青竹竟有十三節,那是幫中最高的首領,向程青竹作揖,說道:“這位是程老幫主吧?”程青竹呵呵笑道:“聖手神偷眼光厲害,果然名不虛傳。兩位不打不相識。來來來,大家同幹壹杯。”
眾人壹齊就坐,胡桂南與鐵羅漢各敬了壹杯酒,道聲:“莽撞!得罪了!”鐵羅漢笑道:“也不知從哪裏偷了這把臭便壺來,真是古怪!”眾人壹齊大笑。胡鐵兩人對幹杯酒,便即化敵為友,兩人性子相近,說得投機。
胡桂南知道程、沙二人分別是北直隸和山東江湖豪傑首領,見二人對袁承誌神態恭敬,此人剛才出手相救,內功深湛,必定非同小可,只是未通姓名,也不敢貿然再問。他本來生性滑稽,愛開玩笑,這時卻規規矩矩的不敢放肆。
程青竹道:“兩位到此有何貴幹?胡老弟可是看中了什麽大戶,要壹顯身手麽?”胡桂南笑道:“兄弟在程老前輩的地方不敢胡來。我是去給孟伯飛孟老爺子拜壽去的。”鐵羅漢壹拍桌子,叫道:“何不早說?我也是拜壽去的。早知道,就打不起來了。只不過妳在孟大爺的酒筵上,可別又端壹把臭便壺出來。”眾人又是壹陣大笑。程青竹笑道:“那好極啦,我們也是要去給孟老爺子祝壽的,明日正好結伴同行。兩位跟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吧?”
鐵羅漢道:“好朋友是高攀不上,但相識也有二十多年了。只近年來我多在湖廣壹帶,少到北方。倒有八九年不見啦。”胡桂南笑道:“那麽羅漢大哥還得給我引見引見。”鐵羅漢奇道:“怎麽?妳不識孟大爺麽?那又給他去拜什麽壽?”胡桂南道:“兄弟對蓋孟嘗孟大爺壹向仰慕得緊,只沒緣拜見。這次無意中得到了件寶物,便想借花獻佛,作為壽禮,好得會壹會這位四海聞名的豪傑。”鐵羅漢道:“那就是了。別說妳有壽禮,就算沒有,孟大爺還不是壹樣接待。誰叫他外號蓋孟嘗呢?”
程青竹卻留了心,問道:“胡老弟,妳得了什麽寶物啊?給我們開開眼界成不成?”沙天廣也道:“尋常物事哪會在聖手神偷的眼裏?這麽誇贊,那定是價值連城了。”
胡桂南很是得意,從懷裏掏出壹只鑲珠嵌玉、手工精致的黃金盒子,說道:“這裏耳目眾多,請各位到兄弟房裏觀看吧。”眾人見盒子已然價值不菲,料想內藏之物必更珍貴。
胡桂南待眾人進房,掩上房門,打開盒子,露出兩只死了的白蟾蜍來。這對蟾蜍通體雪白,眼珠卻血也般紅,模樣甚是可愛,卻也不見有何珍異之處。胡桂南向鐵羅漢笑道:“剛才我跟老兄對掌,要是壹齊嗚呼哀哉,那也是大難臨頭,無法可施了。但如只身受重傷,我卻有解救之方。”指著白蟾蜍道:“這是產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,任他多厲害的內傷、刀傷,只要當場不死,壹服冰蟾,藥到傷愈,真是靈丹妙藥,無比神奇。要是中了劇毒,這冰蟾更有解毒之功。”
程青竹問道:“如此寶物,胡大哥卻哪裏得來?”胡桂南道:“上個月我在河南客店裏遇到個采藥老道,病得快死了,見他可憐,幫了他幾十兩銀子,還給他延醫服藥。但他年壽已到,藥石無靈,終於活不了。他臨死時把這對冰蟾給了我,說是報答我看顧他的情意。”鐵羅漢道:“這盒子倒也好看。”胡桂南道:“那老道本來放在壹只舊木盒裏,可是拿去送禮,豈能不裝得好看壹點兒……”沙天廣笑道:“於是妳妙手空空,到壹家富戶去借來了這只金盒。”胡桂南笑道:“沙寨主料事如神,佩服,佩服!那本是開封府劉大財主的小姐裝首飾用的。”眾人壹齊大笑。
胡桂南道:“剛才我兩人險些兒攜手齊赴鬼門關,拼鬥之時我心中在想,我和鐵羅漢大哥若僥幸不死,我就自服壹只冰蟾,再拿壹只救他性命。我兩人又無怨仇,何必為了壹把臭便壺,搞出人命大事?這事本來是我不對。”鐵羅漢笑道:“那倒生受妳了。”眾人又都大笑。
胡桂南道:“總而言之,這兩只冰蟾,已不是我的了。”雙手捧起金盒,送到袁承誌面前道:“不敢說是報答,只是稍表敬意。請相公賞臉收下了。”
袁承誌愕然道:“那怎麽可以?這是胡兄要送給孟老爺子的。”胡桂南道:“若不是相公仗義相救,兄弟非死即傷,這對冰蟾總之是到不了孟老爺子手中啦。至於壽禮嘛,不是兄弟誇口,手到拿來,隨處皆是,用不著操心。”袁承誌不住推謝。胡桂南有些不高興了,說道:“這位相公既不肯見告姓名,又不肯受這冰蟾,難道疑心是兄弟偷來的,嫌臟不要麽?”袁承誌道:“胡兄說哪裏話來?適才匆忙,未及通名。小弟姓袁名承誌。”
鐵羅漢和胡桂南同時“啊”的壹聲驚呼。胡桂南道:“原來是七省盟主袁大爺,怪不得如此好身手。袁大爺率領群雄,在錦陽關大破韃子兵,天下無不景仰。”鐵羅漢道:“我先幾日聽到這消息,不由得伸手大打自己耳光。”眾人愕然不解。青青道:“為什麽打自己耳光?”鐵羅漢道:“我惱恨自己運氣不好,沒能趕上打這場大仗,連壹名韃子兵也沒殺到。”眾人又都給他逗得笑了起來。
袁承誌道:“胡大哥既然定要見賜,兄弟卻之不恭,只好受了,多謝,多謝。”雙手接了過去,放在懷裏。胡桂南喜形於色。
袁承誌回到自己房裏,過了壹會兒,捧著壹株朱紅的珊瑚樹過來。那珊瑚樹有兩尺來高,遍體晶瑩,難得的是無壹處破損,無壹粒沙石混雜在內,放在桌上,登覺滿室生輝,奇麗無比。胡桂南吃了壹驚,說道:“兄弟豪富之家到過不少,卻從未見過如此長大完美的珊瑚樹。恐怕只有皇宮內院,才有這般珍物。這是袁相公家傳至寶吧?真令人大開眼界了。”
袁承誌笑道:“這也是無意中得來的。這件東西請胡兄收著,明兒到了保定府,就作為胡兄的賀禮如何?”胡桂南驚道:“那太貴重了。”袁承誌道:“這些賞玩之物,雖然貴重,卻無用處,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。胡兄快收了吧。”胡桂南只得謝了收起。他和鐵羅漢見袁承誌出手豪闊,都暗暗稱奇。
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,眾人先在客店歇了,第二日壹早到孟府送禮賀壽。
孟伯飛見了袁承誌、程青竹、沙天廣三人的名帖,忙親自迎接出來。他早知袁承誌年輕,還道必有過人之處,此刻相會,見他只是個黝黑少年,形貌平庸,不覺壹楞,老大不悅,心想:“七省的英雄好漢怎地顛三倒四,推舉這麽個毛頭小夥子做盟主?”但眾人遠道前來拜壽,然是給自己極大面子,於是和大兒子孟錚、二兒子孟鑄連聲道謝,迎了進去,互道仰慕。袁承誌見孟伯飛身材魁梧,須發如銀,雖以六旬之年,仍是聲若洪鐘,步履更穩健異常,想來武功深厚。兩個兒子均在壯年,也都英氣勃勃。
說話之間,孟伯飛對泰山大會似乎頗不以為然,程青竹談到泰山之會,他都故作不聞,並不接口。過了壹會兒,又有賀客到來,孟伯飛說聲:“失陪!”出廳迎賓去了。青青心道:“這人號稱蓋孟嘗,卻原來是浪得虛名。早知他這麽老氣橫秋的,就不來給他拜什麽壽了。老家夥我還見得不夠多麽?再老的也見過。我自己家裏就有五個。”
家丁獻過點心後,孟鑄陪著袁承誌等人到後堂去看壽禮。這時孟伯飛正和許多客人圍著壹張桌子,贊嘆不絕。見袁承誌等進來,孟伯飛忙搶上來謝道:“袁兄、夏兄送這等厚禮,兄弟如何克當?”袁承誌道:“老前輩華誕,壹點兒敬意,太過微薄。”
眾人走近桌邊,只見桌上光彩奪目,擺滿了禮品,其中袁承誌送的白玉八駿馬,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,尤其名貴。胡桂南送的珊瑚寶樹也甚搶眼。
孟伯飛對袁承誌給推為七省盟主壹事,本來頗為不快,但見他說話謙和,口口聲聲老前輩,送的又是這般珍貴非凡的異寶,足見對自己十分尊重,覺得這人年紀雖輕,行事果然不同,不覺平增好感,說話之間也客氣得多了。
各路賀客拜過壽後,晚上壽翁大宴賓朋。蓋孟嘗富甲保定,素來愛好交友,這天六十大壽,各處來的賀客竟有三千多人。孟伯飛掀須大樂,向各路英豪不停口地招呼道謝。大廳中開了七八十席。位望不高、輩分較低的賓客則在後廳和偏廳入席。
袁承誌、程青竹、沙天廣三人都給讓在居中第壹席上,孟伯飛在主位相陪。在第壹席的還有老英雄鴛鴦膽張若谷、駐防保定府倒馬關的馮參將、永勝鏢局的總鏢頭董開山,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。群豪向壽翁敬過酒後,猜拳鬥酒,甚是熱鬧。
飯酒正酣,壹名家丁匆匆進來,捧著壹個拜盒,走到孟錚身邊,輕輕說了幾句。孟錚正陪客人飲酒,壹聽家丁說話,忙站起來,走到孟伯飛身旁,說道:“爹,妳老人家真好大面子,神拳無敵歸二爺夫婦,帶了徒弟給您拜壽來啦。”孟伯飛壹楞,道:“我跟歸老二素來沒交情啊!”揭開拜盒,見大紅帖子上寫著:“眷弟歸辛樹率門人及犬子歸鐘敬賀”幾個大字,另有小字註著“菲儀黃金十兩”,帖子旁邊放著壹對各重五兩的小小金元寶。孟伯飛心下甚喜,向席上眾賓說聲:“失陪。”帶了兩個兒子出去迎客。
不多時,只見他滿面春風,陪著歸辛樹夫婦、梅劍和、劉培生、孫仲君五人進來。歸二娘手中抱著那個皮包骨頭、奄奄壹息的孩子歸鐘。
袁承誌早站在壹旁,作了壹揖,道:“二師哥、二師嫂,您兩位好。”歸辛樹點點頭道:“嗯,妳也在這裏。”歸二娘哼了壹聲,卻不理睬。袁承誌道:“師哥師嫂請上座,我與劍和他們壹起坐好啦。”孟伯飛聽袁承誌這般稱呼,笑道:“好哇,有這樣壹位了不起的師哥撐腰,別說七省盟主,就是十四省盟主,也好當呀!”言下似是說袁承誌少年得意,當上七省盟主,全是仰仗師兄的大力。袁承誌微微壹笑,也不言語。
歸辛樹這些日子忙於為愛子覓藥,尚不知泰山大會之事,愕然道:“什麽盟主?”孟伯飛賠笑道:“我是隨便說笑,歸二哥不必介意。”當下請歸氏夫婦在鴛鴦膽張老英雄下首坐了。眾賀客均是豪傑之士,男女雜坐,並不分席。承誌過去和青青、梅劍和等坐在壹桌。程青竹和沙天廣卻去和啞巴、胡桂南同席。
歸辛樹與孟伯飛等互相敬酒。各人喝了三杯後,永勝鏢局總鏢頭董開山站起身來,說道:“兄弟酒量不行,各位寬坐。兄弟到後面歇壹下。”歸辛樹冷然道:“我們到處找董鏢頭不到,心想定在這裏,果然不錯。”董開山神色尷尬,說道:“兄弟跟歸二爺往日無怨,近日無仇,歸二爺何必苦苦逼我?”眾人停杯不飲,望著二人。
孟伯飛笑道:“兩位有什麽過節,瞧兄弟這個小面子,讓兄弟來排解排解。”說到排難解紛,於他實是生平至樂。董開山道:“在下久仰歸二爺大名,壹向是很敬重的,不過素不相識,更不敢得罪了,不知何故壹路追蹤兄弟。”
孟伯飛壹聽,心中雪亮:“好啊,妳們倆都不是誠心給老夫拜壽來著。原來壹個避難,壹個追人。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,到了我屋裏,總不能讓他吃虧丟人。”便對歸辛樹道:“歸二爺有什麽事,咱們過了今天再說。大家是好朋友,總說得開。董鏢頭要是得罪了歸二爺,他非得好好賠罪不可。”他不問情由,先派了董開山不是。
歸辛樹不善言辭,歸二娘壹指手中孩子,說道:“這是我們二爺三房獨祧單傳的兒子,眼見病得快死啦。想求董鏢頭開恩,賜幾粒藥丸,救了這孩子條小命。我們夫婦永感大德。”孟伯飛道:“那是應該的。”轉頭對董開山道:“董鏢頭,救人壹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何況是歸二爺這樣的大英雄求妳。什麽藥丸,快拿出來吧!妳瞧這孩子確是病重。”董開山道:“這茯苓首烏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,只須歸二爺壹句話,兄弟早就雙手奉上了。不過這是鳳陽總督馬大人進貢的貢品,著落永勝鏢局送到京師。只消少了壹顆,兄弟不免身家性命難保,非滿門抄斬不可。只得請歸二爺高擡貴手。”
眾人聽了這話,都覺事在兩難。馮參將聽得是貢物,忙道:“貢物就是聖上的東西,哪壹個大膽敢動?”歸二娘道:“哼,就算是玉皇大帝的,這壹次也只得動上壹動了。”馮參將喝道:“好哇,妳這女人想造反麽?”歸二娘大怒,伸筷在碗中夾起壹個牛肉丸,乘馮參將嘴還沒閉,噗的壹聲,擲入了他口中。馮參將壹驚,哪知又是兩個牛肉丸接連而來,把他壹張大嘴巴塞得滿滿的,吞也不是,吐也不是,登時狼狽不堪。
老英雄張若谷壹見大怒,心想今天是孟兄弟壽辰,這般搞法豈不是存心搗蛋,隨手拿起桌上壹只元寶形筷架,用力壹拍,筷架整整齊齊地嵌入了桌面。他明顯武功要歸氏夫婦嚇得不敢生事惹非。
歸辛樹手肘靠桌,潛運混元功內力向下抵落,全身並未動彈分毫,嵌在桌面裏的筷架突然跳出,撞向張若谷臉上。張若谷急忙閃避,雖未撞中,卻已顯得手忙腳亂。他滿臉通紅,霍地站起,反手出掌,將桌面打下壹塊,轉身對孟伯飛道:“孟老弟,老哥哥在妳府上丟了臉了。”說著大踏步向外就走。職司招待的兩名孟門弟子上前說道:“張老爺子不忙,請到後堂用杯茶吧。”張若谷鐵青著臉,雙臂壹張,兩名弟子踉蹌跌開。
孟伯飛怫然不悅,心想好好壹堂壽筵,卻給歸辛樹這惡客趕到鬧局,以致老朋友不歡而去。正要發話,馮參將十指齊施,不知使什麽招式,已將兩個牛肉丸從口中挖出,先入口的壹個卻終於咽了下去,哇哇大叫:“反了,反了,這還有王法嗎?來人哪!”兩名親隨還不知老爺為何發怒,忙奔過來。馮參將叫道:“擡我大關刀來!”
原來這馮參將靠著祖蔭得官,武藝低微,卻偏偏愛出風頭,要鐵匠打了壹柄刃長背厚、鍍金垂纓、薄鐵皮的空心大關刀,自己騎在馬上,叫兩名親兵擡了跟著走,務須口中“杭育、杭育”,叫聲不絕,裝作十分沈重、不勝負荷的模樣,他只要隨手壹提,卻顯得輕松隨便。旁人看了,自然佩服參將老爺神力驚人。他把“擡我大關刀來”這句話說順了口,這時脾氣發作,又喊了出來。兩名親隨壹楞,這次前來拜壽,並未擡這累贅之物,壹名親隨當即解下腰間佩刀,遞了上去。
孟伯飛知他底細,見他裝模作樣,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連叫:“使不得。”
馮參將草菅人命慣了的,也不知歸辛樹是多大來頭,眼見他是個鄉農模樣,哪放在心上?站起身來接過佩刀,揮刀摟頭向歸二娘砍去。歸二娘右手抱著孩子,左手前探,彎著食中兩指鉗住刀背,問道:“大將軍,妳要怎樣?”
馮參將用力後拉,哪知這把刀就如給人用鐵鉗鉗住了,壹拉之下,竟紋絲不動。他雙手握住刀柄,雙足紮起馬步,運力往後拉奪,霎時間壹張臉漲得通紅,手中雖無大關刀,但臉如重棗,倒也宛若關公,所差者也不過關公的丹鳳眼變成了馮公的鬥雞眼而已。歸二娘突然放手,馮參將仰天便跌,跌得結結實實,刀背砸在額頭之上,登時腫起了圓圓壹塊,有似適才他吞下肚去的牛肉丸鉆上了額頭。兩名親隨忙搶上扶起。馮參將不敢罵人,不敢開口說話,手按額頭,三腳兩步地走了。只聽他出了廳門,這才壹路大聲喝罵親隨:“混賬王八蛋!就是怕重偷懶,不擡老爺用慣了的大關刀來。否則的話,還不是壹刀便將這潑婦劈成兩半。”
董開山趁亂想溜。歸辛樹道:“董鏢頭,妳留下丸藥,我決不難為妳。”董開山受逼不過,站到廳心,叫道:“姓董的明知不是妳神拳無敵的對手。性命是在這裏,妳要,就來拿去吧。”歸二娘道:“誰要妳性命?把丸藥拿出來!”
孟伯飛的大兒子孟錚再也忍耐不住,叫道:“歸二爺,我們孟家可沒得罪了妳,妳們有過節,請到外面去鬧。”歸辛樹道:“好,董鏢頭,咱們出去吧。”董開山卻不肯走。
歸辛樹不耐煩了,伸手往他臂上抓去。董開山疾向後壹退,歸辛樹手掌跟著伸前。董開山既做到鏢局子的總鏢頭,武功自然也非泛泛,眼見歸辛樹掌到,疾忙縮肩,出手相格,卻哪碰得到對方手掌?但聽得嗤的聲響,肩頭衣服已給削下壹塊。
孟錚搶上前去,擋在董開山身前,說道:“歸二爺,董鏢頭是來賀壽的客人,不能讓他在舍下受人欺侮。”歸二娘道:“那怎樣?我們當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嗎?”孟錚道:“妳們有事找董鏢頭,不會到永勝鏢局去找?幹嗎到這裏攪局?”言下越來越不客氣。歸二娘厲聲道:“就算攪了局,又怎麽樣?”這些日子來她心煩意亂,兒子病重難愈,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,否則以孟伯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,她決不能如此上門胡來。
孟伯飛氣得臉上變色,站了起來,道:“好哇,歸二爺瞧得起,老夫就來領教領教。”孟錚道:“爹爹,今兒是您老人家好日子。兒子來。”命家丁搬開廳中桌椅,露出壹片空地,叫道:“妳們要攪局,索性大攪。歸二爺,這就顯顯妳的無敵神拳。”
歸二娘冷笑道:“妳要跟我們當家的動手,再練二十年,還不知成不成?”
孟錚已盡得孟伯飛快活三十掌真傳,方當壯年,生平少逢敵手,雖然久聞神拳無敵的大名,但當著數千賓朋,這口氣哪裏咽得下去?喝道:“歸老二,妳強兇霸道,到這裏來撒野!孟少爺拳頭上只要輸給了妳,任憑妳找董鏢頭算賬,我們孟家自認沒能耐管這件事。要是勝了妳,卻又怎樣?”歸辛樹不愛多言,低聲道:“妳接得了我三招,歸老二跟妳磕頭。”旁人沒聽見,紛紛互相詢問。孟錚怒極而笑,大聲說道:“各位瞧這人狂不狂?他說只要我接得他三招,他就向我磕頭。哈哈,是不是啊,歸二爺?”
歸辛樹道:“不錯,接招吧!”呼的壹聲,右拳“泰山壓頂”,猛擊下來。
這時青青已站到袁承誌身邊,低聲道:“妳師哥學了妳的法子。”袁承誌道:“怎麽?”青青道:“妳跟他徒弟比拳,不也是限了招數來讓他接麽?”袁承誌道:“這姓孟的不識好歹,他哪知我師哥神拳的厲害。”
孟錚見對方拳到,硬接硬架,右臂用力上擋,左手隨即打出重拳。兩人雙臂壹交,歸辛樹心道:“此人狂妄,果然有點功夫。”左掌啪的壹聲,打中他左肘,發力往外送出。哪知孟錚的功夫最講究馬步堅實,這壹送竟只將他推得身子晃了幾晃。袁承誌低聲道:“糟糕,這壹招沒打倒他,姓孟的要受重傷。”但見歸辛樹跟著揮掌打出,孟錚雙臂奮力抵擋,猛覺壹股勁風逼到,登時神誌糊塗,仰天跌倒,昏暈過去。
眾人大聲驚呼。孟伯飛和孟鑄搶上相扶,只見孟錚慢慢醒轉,口中連噴鮮血,壹口氣漸漸接不上來。歸辛樹剛才壹送沒推動他,只道他武功果高,言明只使三招,第三掌便出了全力。孟錚拼命架得兩招,力氣已盡,這第三招就算是輕輕壹指,也就倒了,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來,又怎禁受得住?歸辛樹萬想不到他已經全然無力抵禦,眼見他受傷必死,倒也頗為後悔。
丁甲神丁遊是孟錚的至交好友,他和孟鑄兩人氣得眼中冒火,齊向歸辛樹撲擊。孟伯飛給兒子推宮過血,眼見他氣若遊絲,不禁老淚泉湧,突然轉身,向歸辛樹打來。
歸辛樹見正點子董開山趁機想溜,身子下挫,從丁遊與孟鑄拳下鉆過,伸指在董開山脅下點落。董開山登時呆住,左足在前,右足在後,壹副向外急奔的神氣,卻移動不得半步,嘴裏兀自在叫:“歸老二,老子……老子跟妳拼了!”
這時孟伯飛已跟歸二娘交上了手,兩人功力相當,歸二娘吃虧在抱了孩子,給他勢如瘋虎般地壹輪急攻,叠遇險招。梅劍和、劉培生、孫仲君三人也已跟孟門弟子打得十分激烈。
程青竹對袁承誌道:“袁相公,咱們快勸,別弄出大事來。”袁承誌道:“我師哥師嫂跟我很有嫌隙,我若出頭相勸,事情只有更糟,且看壹陣再說。”
這時歸辛樹上前助戰,不數招已點中孟伯飛的穴道。他在大廳中東壹晃,西壹閃,片刻之間,已將孟家數十名弟子親屬全都點中穴道。這些人有的伸拳,有的踢足,有的彎腰,有的扭頭,姿勢各不相同,然而個個動彈不得,只眼珠骨碌碌地轉動。賀客中雖有不少武林高手,但見神拳無敵如此厲害,哪個還敢出頭?
歸二娘對梅劍和道:“搜那姓董的。”梅劍和解下董開山背上包裹,在他身上裏裏外外仔細搜索,卻哪裏有茯苓首烏丸的蹤影?歸辛樹解開他穴道,問道:“丸藥放在哪裏?”
董開山道:“哼,想得丸藥,跟我到這裏來幹什麽?虧妳是老江湖了,連這金蟬脫殼之計也不懂。”歸二娘怒道:“什麽?”董開山道:“丸藥早到了北京啦。”歸二娘又驚又怒,喝道:“當真?”董開山道:“我仰慕孟老爺子是好朋友,專誠前來拜壽。難道明知妳們想搶丸藥,還會把這東西帶上門來連累他老人家?”
眾人聽了,都覺董開山有理,紛紛指責歸氏夫婦,喝叫他們壹行快快離去。歸氏夫婦莽撞暴躁,不善應變,壹時不知如何是好。梅劍和等三人也都停手罷鬥。
聖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誌身邊,低聲道:“袁相公,這鏢頭扯謊。”
袁承誌道:“怎麽?”胡桂南道:“他的丸藥藏在這裏。”說著向“壽”字大錦軸下的壹盤壽桃壹指。袁承誌很是奇怪,低聲問道:“妳怎知道?”胡桂南笑道:“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當,別想逃過我的眼睛。”青青在壹旁聽著,笑道:“旁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,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。”胡桂南笑道:“姓胡的別的能耐是半點沒有,說到偷偷摸摸什麽的勾當,卻輸不了給人。這姓董的好刁滑,他料到歸二爺定會追來,因此把丸藥放在壽桃之中,等對頭走了,再悄悄去取出來。”
袁承誌點點頭,從人叢中出來,走到孟伯飛身邊,伸掌在他璇璣、神庭兩穴上按捏推拿幾下,內力到處,孟伯飛身子登時活動。
歸二娘厲聲道:“怎麽?妳又要來多管閑事?”把孩子往孫仲君手裏壹送,伸手往袁承誌肩頭抓來。袁承誌往左偏讓,避開了她這抓,叫道:“師嫂,且聽我說話。”
孟伯飛筋骨活動之後,左掌“瓜棚拂扇”,右掌“古道揚鞭”,連續兩掌,向歸二娘拍來。他這快活三十掌馳譽武林,自有獨得之秘,遇到歸辛樹時棋差壹著,縛手縛腳,但與歸二娘卻不相上下。兩人拳來掌往,迅即交了十多招。歸辛樹道:“妳讓開。”歸二娘往左閃開。孟伯飛右掌飛上。歸辛樹側拳而出,不數招又已點中了他穴道。袁承誌若再過去解他穴道,勢必跟師哥動手,當下皺眉不動。
歸二娘脾氣本來暴躁,這時愛子心切,行事更增了幾分乖張,叫道:“姓董的,妳不拿藥出來,我把妳兩條臂膀折了。”左手拿住董開山手腕,將他手臂扭轉,右拳起在空中,只要下落,壹拳打在肘關節上,手臂立斷。董開山咬緊牙關,低聲道:“藥不在我這裏,折磨我也沒用。”賀客中有些人瞧不過眼,挺身出來叫陣。
袁承誌眼見局面大亂,叫道:“大家住手!”叫了幾聲,沒人理睬,心想:再過得片刻,倘若殺傷了人命,那就難以挽救,非快刀斬亂麻不可,突然縱起,落在孫仲君身旁,左手壹招“雙龍搶珠”,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。孫仲君大驚,疾忙伸右臂擋架。豈知他這壹招只是聲東擊西,乘她忙亂中回護眼珠,右掌在她肩頭輕推,孫仲君退開三步,懷中孩子已給袁承誌夾手搶去。孫仲君大驚,急叫:“師父,師娘!快,快,他搶了小師弟……”
歸辛樹夫婦回過頭來,袁承誌已抱著孩子,跳上壹張桌子,叫道:“青弟,劍!”青青擲過劍去,袁承誌伸左手接住了,叫道:“大家別動手,聽我說話。”
歸二娘紅了眼睛,嘶聲叫道:“小雜種,妳敢傷我孩子,我……我跟妳拼了!”說著要撲上去拼命。歸辛樹左手拉住,低聲道:“孩子在他手裏,別忙。”袁承誌道:“二師哥,請妳把孟老爺子的穴道解開了。”歸辛樹鐵青著臉哼了壹聲,雖然怒極,還是依言將孟伯飛穴道拍開。
袁承誌叫道:“各位前輩,眾家朋友。我師哥孩子有病,要借貪官馬士英的丸藥救命,可是這位董鏢頭甘心給贓官賣命,我師哥才跟他過不去。孟老爺子是好朋友,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,我們決不會有意前來無禮擾局。”眾人壹聽,都覺奇怪,明明見他們師兄弟互鬥,怎麽他卻幫師兄說起話來了?歸氏夫婦更加驚異。歸二娘又叫:“快還我孩子!”
袁承誌高聲道:“孟老爺子,請妳把這盤壽桃掰開來瞧瞧,中間可有點兒古怪。”董開山壹聽,登時變色。孟伯飛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,依言掰開壹個壽桃,只見棗泥餡子之內露出壹顆白色蠟丸,不禁壹呆,壹時不明是什麽東西。
袁承誌高聲說道:“這董鏢頭要是真有能耐給贓官賣命,那也罷了,可是他心腸狠毒,前來挑撥離間,要咱們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。孟老爺子,這幾盤壽桃是董鏢頭送的,是不是?”孟伯飛點點頭。袁承誌又道:“他把丸藥藏在壽桃之內,明知壽桃壹時不會吃,等壽筵過了,我師哥跟孟老爺子傷了和氣,他再偷偷取出,送到京裏,豈不是奇功壹件?”
袁承誌怕歸氏夫婦來奪孩子,仍高高站在桌上,左手高舉利劍,以阻人來奪孩子,叫道:“青弟、勝海、胡桂南胡兄,請妳們去掰開壽桃,取出藥丸來。”
青青等三人依言走向中堂大畫軸下的供桌邊,把董開山所送那盤壽桃都掰開了,從餡裏取出四十顆藥丸。眾賀客靜靜旁觀,都張大了嘴,不住議論:“咦!”“啊!”“還有!”“沒啦!”“都取出來了!”“這董鏢頭可真夠神的。”“這年青相公怎麽知道?”“妳去問他啊,問我幹嗎?”
青青等三人把別的壽桃也都掰開了,遍尋更無余藥,青青拍拍手,笑道:“都在這兒啦,再沒有了!”笑逐顏開,嘻嘻哈哈地捧著壹把藥丸,舉起交給承誌。承誌將劍交了給她,空出手來接過壹顆藥丸,說道:“請去拿杯清水來,要溫的,別太熱太涼!”
孟家仆人聽到,即刻轉身去端了杯水來,交給青青。
承誌捏破手中的白色蠟丸,芳香撲鼻,露出龍眼大壹枚朱紅丸藥。他怕藥力過猛,孩子挺受不起,捏開藥丸只用半顆。在清水中調了,餵入孩子口中。那孩子早已氣若遊絲,也不哭鬧,壹口口地都咽了。歸二娘雙目含淚,又是感激,又是慚愧,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師弟識破機關,就算殺了那董鏢頭,也仍救不了兒子的命,還得罪了不少英雄豪傑,累了丈夫壹世英名。
袁承誌等孩子服過藥後,跳下桌子,雙手抱著孩子交過。歸二娘接過,低聲道:“師弟,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。”歸辛樹只道:“師弟,妳很好,很好。”青青和胡桂南、洪勝海把丸藥盡數都遞給歸二娘,青青笑道:“孩子再生幾場重病,也夠吃的了。”歸二娘心中正自歡喜不盡,也不理會她話中含刺,連聲稱謝接過。
歸辛樹忙著給點中穴道的人解穴,解壹個,說壹句:“對不住!”孟伯飛默然,心想:“妳兒子是救活了,我兒子卻給妳打死了。定當邀約能人,報此大仇。”
袁承誌見孟門弟子擡了垂死的孟錚正要走入內堂,叫道:“請等壹下。”孟鑄怒道:“我哥哥已死定啦,還想怎樣?”袁承誌道:“我師哥素來仰慕孟老爺子的威名,親近還來不及,哪會真的傷害孟大哥性命?這壹掌雖然使力大了壹點,但孟大哥性命無礙,盡可不必擔心。”眾人壹聽,都想:“眼見他受傷這般沈重,妳這話騙誰?”
袁承誌道:“我師哥並未存心傷他,只要給孟大哥服壹劑藥,調養壹段時候,就沒事了。”說著從懷中取出金盒,揭開盒蓋,拿了壹只朱睛冰蟾出來,用手捏碎,在碗中沖酒調合,給孟錚喝了下去。不壹刻,孟錚果然臉上見紅,呻吟呼痛。孟伯飛喜出望外,忍不住淚水直流,顫聲道:“袁相公,袁盟主,妳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。”袁承誌連聲遜謝。當下孟鑄指揮家人,將兄長擡到內房休息。廳上重整杯盤,開懷暢飲。
歸二娘向孟伯飛道:“孟老爺子,我們實在魯莽,千萬請妳原諒。”壹拉丈夫,與三個徒弟壹齊拜了下去。孟伯飛呵呵笑道:“兒子要死,誰都心慌,老夫也是壹般,這也怪不得賢孟梁。”當即跪下還禮。歸氏夫婦又去向適才動過手的人分別道歉,打躬作揖,極盡禮數。群雄暢飲了壹會兒。孟伯飛終不放心,進去看兒子傷勢,見他沈沈睡熟,呼吸勻凈,料已無事,這才當真放心。
孟伯飛心無掛礙,出來與敬酒的賀客們酒到杯幹,直飲到八九分。他更叫拿大碗來,滿滿斟了兩碗,端到袁承誌面前,朗聲說道:“袁盟主,泰山大會上眾英雄推妳為尊,老實不客氣說,在下本來心裏不服。但今日妳的所作所為,在下不但感激,且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來,敬妳壹碗。”端起大碗,咕嘟嘟壹口氣將酒喝了。袁承誌酒量本不甚高,但見他壹番美意,也只得把碗中酒幹了。群雄轟然叫好。孟伯飛大拇指壹翹,說道:“袁盟主此後但有什麽差遣,在下力量雖小,要錢,十萬八萬銀子還對付得了。要人,在下父子師徒,自然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漢,在下也還有這點小面子。”
袁承誌見他說得豪爽,又想壹場大風波終於順利化解,師兄弟間原來的嫌隙也煙消雲散,很是暢快。這壹晚眾人盡醉而散,那董鏢頭早不知躲到哪裏去了。崇禎皇帝既得不到靈藥,難以延年益壽,他董總鏢頭自己如何延年益壽,這大事自須盡早安排。
袁承誌等人在孟家莊盤桓數日,幾次要行,孟伯飛總是苦留不放。孟錚受的是外傷,這幾日中好得甚快。歸辛樹的兒子歸鐘服了茯苓首烏丸後,靈藥有效,果然也是壹日好於壹日。歸辛樹夫婦心中歡喜無限,那也不用說了,還分了三顆茯苓首烏丸給孟錚,以資傷後調補。
到第七日上,蓋孟嘗雖然好客,也知不能再留,只得大張筵席,替歸辛樹與袁承誌等送行。席間程青竹說道:“孟老哥,永勝鏢局那姓董的不是好東西,他失卻貢品交代不了,又找不上歸二爺,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,須得提防壹二。”孟伯飛道:“這小子要是真來惹我,可不再給他客氣。”歸二娘道:“孟老哥,這全是我們惹的事,要是有什麽麻煩,可千萬得給我們送信。”孟伯飛道:“好!這小子我不怕他。”沙天廣道:“就須防他勾結官府。”孟伯飛哈哈笑道:“要是混不了,我就學妳老弟,占山為王。”
群雄在笑聲中各自上馬而別。歸辛樹夫婦抱了孩子,歸辛樹拉著袁承誌的手,心想大恩難報,空言無用,只誠誠懇懇地道:“師弟,自今而後,妳便如我的親兄弟壹般!”承誌道:“是,二哥!”歸氏夫婦帶著三個徒弟欣然南歸。袁承誌、青青、程青竹、沙天廣、啞巴、鐵羅漢、胡桂南、洪勝海等八人押著鐵箱,連騎北上。
這日來到高碑店,天色將暮,因行李笨重,也就不貪趕路程,當下在鎮西的“燕趙居”客棧歇宿。眾人行了壹天路,都已倦了,正要安睡,忽然門外車聲隆隆,人語喧嘩,吵得雞飛狗走。除了啞巴充耳不聞之外,各人都覺得奇怪。只聽得聲音嘈雜,客店中湧進壹批人來,聽他們嘰哩咕嚕,說的話半句也不懂。
眾人出房看時,只見廳上或坐或站,竟是數十名外國兵,手中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器,亂哄哄地說話。袁承誌等從沒見過這等綠眼珠、高鼻子的外國人,都感驚奇,註目打量。
忽聽得壹個中國人向掌櫃大聲呼喝,要他立即騰出十幾間上房來。掌櫃道:“大人,實在對不住啦,小店幾間上房都已住了客人。”那人不問情由,順手就是壹記耳光。那掌櫃左手按住面頰,又氣又急,說道:“妳……妳……”那人喝道:“不讓出上房來,放火把妳店子燒了。”掌櫃無法,只得來向洪勝海哀求,打躬作揖,請他們挪讓兩間房。
沙天廣道:“好哇,也有個先來後到。這人是什麽東西?”掌櫃忙道:“達官爺,別跟這吃洋飯的壹般見識。”沙天廣奇道:“他吃什麽洋飯?吃了洋飯就威風些麽?”掌櫃的悄聲道:“這些外國兵,是運送紅夷大炮到京裏去的。這人會說洋話,是外國大人的通譯。”袁承誌等這才明白,原來這人狐假虎威,仗著外國兵的勢作威作福。
沙天廣鐵扇壹展,道:“我去教訓教訓這小子。”袁承誌壹把拉住,說道:“慢來!”把眾人邀入房裏,說道:“先父當年鎮守關遼,寧遠兩仗大捷,很得力於西洋國的紅夷大炮,殺傷滿洲官兵甚多。現下滿清兵勢猖獗,這些外國兵既是運炮去助戰的,咱們就讓壹讓吧。”沙天廣道:“難道就由得這小子發威?”袁承誌道:“這種賤男子,何必跟他壹般見識。”眾人聽他如此說,就騰了兩間上房出來。
那通譯姓錢名通四,見有了兩間上房,雖仍呶呶責罵,也不再叫掌櫃多讓房間了。他出去了壹會兒,領了兩名外國軍官進店。
這兩個外國軍官壹個四十余歲,另壹個三十來歲。兩人嘰哩咕嚕說了壹會兒話,那年長軍官出去陪著壹個西洋女子進來。這女子年紀甚輕,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紀,料想是二十歲左右,壹頭黑發,襯著雪白的肌膚,眼珠卻是碧綠,全身珠光寶氣,在燈下燦然閃耀。
袁承誌從沒見過外國女人,不免多看了幾眼。青青卻不高興了,低聲問:“妳說這女人好看麽?”袁承誌道:“外國女人原來這麽愛打扮!”青青哼了壹聲。
次日清晨起來,大夥在大廳上吃面點。兩個外國軍官和那女人坐在壹桌。通譯錢通四不住過去諂媚,卑躬屈膝,滿臉賠笑,等回過頭來,卻向店夥大聲呼喝,要這要那,稍不如意,就是壹記巴掌。
程青竹實在看不過眼了,對沙天廣道:“沙兄,瞧我變個小小戲法!”當下也不回身,順手向後壹揚,手中的壹雙竹筷飛了出去,噗的壹聲,正插入了錢通四口裏,把他上下門牙撞得險些兒掉將下來。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壹枝枝細竹,這門青竹鏢絕技,二十步內打人穴道,百發百中,勁力不輸鋼鏢。也是他聽了袁承誌的話才手下留情,否則這雙筷子稍高數寸,錢通四的壹雙眼珠就別想保住了。
錢通四痛得哇哇大叫,可還不知竹筷是哪裏飛來的。兩個外國軍官叫他過去查問。錢通四說了,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,耳環搖晃。
年長的軍官向袁承誌這壹桌人望了幾眼,心想多半是這批人作怪,拿起桌上兩只酒杯,忽往空中擲去,雙手已各握了壹支短槍,壹槍壹響,把兩只酒杯打得粉碎。袁承誌等聽得巨響,都嚇了壹跳,心想這火器果然厲害,而他放槍的準頭也自不凡。
年長軍官面有得色,從火藥筒中取出火藥鉛丸,裝入短槍,對年輕軍官道:“彼得,妳也試試麽?”彼得道:“我的槍法怎及得上咱們葡萄牙國第壹神槍手?”那西洋女人微笑道:“雷蒙是第壹神槍手麽?”彼得道:“若不是世界第壹,至少也是歐洲第壹。”雷蒙笑道:“歐洲第壹,難道不就是世界第壹麽?”彼得道:“東方人很古怪,他們有許多本領,比歐洲人厲害得多,所以我不敢說。若克琳,妳說是麽?”若克琳笑道:“我想妳說得對。”
袁承誌等聽三人嘰哩咕嚕地說話,自是半句不懂。
雷蒙見若克琳對彼得神態親熱,頗有妒意,說道:“東方人古怪麽?”又是兩槍連發,這壹次卻是瞄準了青青的頭巾。火光壹閃,青青的頭巾打落在桌,露出了壹頭女子的長發。袁承誌等齊吃壹驚。雷蒙與另桌上的許多外國兵都大笑起來。
青青大怒站起,嗖的壹聲,長劍出鞘。袁承誌心想:“要是動手,對方火器厲害,雙方必有死傷。這些外國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滿清韃子的,殺了他們於國家有損,還是忍壹下。”對青青道:“青弟,算了吧。”青青向三個外國人怒目橫視,坐了下來。
若克琳笑道:“原來是個姑娘,怪不得這般美貌。”雷蒙笑道:“好呀,妳早在留心人家小夥子美不美啦。”彼得道:“她還會使劍呢,好像想來跟我們打壹架。”雷蒙道:“她來時誰去抵敵?彼得,咱倆的劍法誰好些?”彼得道:“我希望永遠沒人知道。”雷蒙臉有怒色,問道:“為什麽?”若克琳道:“餵,妳們別為這個吵嘴。”抿嘴笑道:“東方人很神秘,只怕妳們誰也打不贏這漂亮大姑娘呢。”
雷蒙叫道:“通四錢,妳過來!”錢通四連忙過去,道:“上校有什麽吩咐?”雷蒙道:“妳去問那個大姑娘,是不是要跟我比劍?快去問。”錢通四道:“是,是!”雷蒙從袋裏抓出十多塊金洋,拋在桌上,笑道:“她要比,就過來。只要贏了我,這些金洋都是她的。她輸了,我可要親壹個嘴!妳快去說,快去說。”
錢通四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,照實對青青說了,說到最後壹句“親壹個嘴”時,青青反手壹掌,啪的壹聲大響,正中他右頰。這壹掌勁力好大,錢通四“哇”的壹聲,吐出了滿口鮮血、四枚大牙,“啊,啊!”大叫,半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,從此嘴裏四通八達,當真不枉了通四之名。
雷蒙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女孩子果然有點力氣!”拔出劍來,在空中呼呼呼地虛劈了幾下,走到大廳中間,叫道:“來,來,來!”
青青不知他說些什麽,但瞧他神氣,顯然便是要和自己比劍,當即拔劍出座。
袁承誌道:“青弟,妳過來。”青青以為他要攔阻,身子壹扭,道:“我不來!”袁承誌道:“我教妳怎樣勝他。”青青適才眼見那外國人火器厲害無比,只怕劍法也是如此威力驚人,又或是劍上會放出些什麽霹靂聲響的物事來,本有些害怕,壹聽大喜,忙走過來。袁承誌道:“瞧他剛才砍劈這幾下,出手敏捷,勁道也足。他這劍柔中帶韌,要防他直刺,不怕他砍削。”青青道:“那麽我可想法子震去他劍!”袁承誌喜道:“不錯,正是這樣,但別傷了他。”
雷蒙見兩人談論不休,心中焦躁,叫道:“快來,快來!”
青青反身躍出,回手突然出劍,向他肩頭削去。雷蒙萬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,總算他是葡萄牙的劍術高手,又受過法國與意大利名師的指點,危急中滾倒在地,舉劍格擋,錚的壹聲,火花四濺,站起身來,已嚇出了壹身冷汗。若克琳在壹旁拍手叫好。
兩人展開劍術,攻守刺拒,鬥了起來。
袁承誌細看雷蒙的劍法,見他回擋進刺,甚是快速。鬥到酣處,青青劍法忽變,全是虛招,劍尖即將點到,立即收回,這是棋仙派的“雷震劍法”,六六三十六招,竟無壹招實招,那是雷震之前的閃電,把敵人弄得頭暈眼花之後,跟著而上的便是雷轟霹靂的猛攻。
雷蒙劍法雖然高明,但這樣的劍術卻從來沒有見過,只見對方劍尖亂閃,似乎劍劍要刺向自己要害,待得舉劍抵擋,對方卻又不攻來。西方劍術之中原也有佯攻偽擊的花招,但最多壹二招而已,決無數十招都是佯攻的,心想這種花巧只圖好看,有何用處?正要笑罵,青青突然揮劍猛劈。雷蒙舉劍擋架,虎口劇震,長劍脫手飛出。
青青乘勢直上,劍尖指住他胸膛。雷蒙只得舉起雙手,作投降服輸之狀。青青嘻嘻壹笑,收劍回座。雷蒙滿臉羞慚,想不到壹向自負劍術高強,竟會敗給壹個中國少女。
若克琳笑吟吟地拿起桌上那疊金幣,走過來交給青青。青青搖手不要。若克琳壹面笑,壹面咭咭咯咯地大說葡語,定要給她。程青竹伸手接過,將十多塊金洋疊成壹疊,雙掌用力在兩端抵住,運起內力,過了壹陣,將金幣還給若克琳。若克琳接了過來,想再交給青青,壹拿上手,不覺大吃壹驚,原來十多枚金幣已互相粘住,結成壹條圓柱,竟然拉不開來,不禁睜大了圓圓的眼睛,喃喃說道:“東方人真是神秘,真是神秘!”回去把金柱給兩個軍官看。雷蒙道:“這些人有魔術!”彼得道:“別惹他們啦!走吧!”兩人傳下號令,不壹會兒只聽得門外車聲隆隆,拖動大炮而去。
鐵羅漢道:“紅夷大炮到底是什麽樣子?我從來沒見過。”胡桂南道:“咱們去瞧瞧。”沙天廣笑道:“胡兄,要是妳能妙手空空,偷壹尊大炮來,那我就佩服妳了。”胡桂南笑道:“大炮這笨家夥倒真沒偷過。咱們要不要打個賭?”沙天廣笑道:“大炮是拿去打滿清韃子的,可偷不得,否則我真要跟妳賭上壹賭。”眾人在笑語聲中出店。不壹刻,已追過押運大炮的軍隊。見大炮共有十尊,均是龐然大物,單觀其形,已是威風凜凜,每尊炮用八匹馬拖拉,後面又有夫役推送,炮車過去,路上壓出了兩條深溝。
群雄馳出二十余裏,忽聽前面鸞鈴響處,十多騎迎面奔來。待到臨近,見馬上乘者負弓持箭,馬上掛滿獐兔之類的野味,卻是出來打獵的。這些人衣飾華貴,都是緞袍皮靴,氣派甚大,環擁著壹個妙齡少女。
那少女見了袁承誌等人,拍馬迎上,叫道:“師父,師父!”程青竹笑道:“好哇,妳也來啦!”原來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。青青等在劫鐵箱時曾和她會過。她上次穿件青布衣衫,似個鄉下姑娘,這時卻打扮得明艷無倫,衣飾華貴,左耳上戴著壹粒拇指大的珍珠,衣襟上壹顆大紅寶石,閃閃生光。這小姑娘荊釵布裙,裝作鄉姑時秀麗脫俗,清若水仙。這時華服珍飾,有如貴女,花容至艷,玫瑰含露,袁承誌心怦的壹跳,似是給內家高手擊了壹拳,忙轉過了頭,不敢多看。阿九見了袁承誌,嫣然壹笑,道:“妳跟我師父在壹起?”袁承誌笑著點點頭。阿九向沙天廣道:“沙寨主,咱們不打不成相識!”
程青竹叫她見過了胡桂南、鐵羅漢等人,問道:“妳到哪裏去?”阿九道:“出來打獵,瞧我走得遠不遠?”程青竹道:“我們正要上京,妳跟我們壹起去吧!”阿九很是歡喜,說道:“好!”傍在師父身邊,並馬而行。袁承誌和青青見她雖然幼小,但自有壹股頤指氣使的勢派,氣度高華,眾隨從奉命唯謹,聽她指揮,不禁納悶,當日山東道上初遇,本以為她是程青竹的孫女,後來才知是徒弟。這時看來,竟是壹位豪門巨室的嬌女,出來打獵,竟帶了這許多從人,也不知如何會拜程青竹為師,又混在青竹幫中,倒真奇了。
當晚在飲馬集投店。袁承誌和青青見阿九的從人說話都帶官腔,除了對阿九十分恭謹之外,對旁人誰也不理,神態倨傲。單獨看來,壹個個竟是官宦,哪裏像是從仆,心下更奇。青青向阿九道:“九妹妹,那日咱們大殺官兵,打得好痛快,後來忽然不見了妳。妳這樣美貌,我那天壹見,便永遠忘不了。我老是惦記,妳到哪裏去了?”阿九早瞧出她是女子,臉上壹紅,唔了壹聲,道:“青姊,妳才美呢!我怎及得上?妳不用脂粉嗎?”竟顧左右而言他。青青待要追問,程青竹忽在對面連使眼色。青青微微壹笑,道:“在道上走,滿頭滿臉的灰土,打扮給誰看啊?”各人閑談了壹會,分別安寢。
袁承誌回房後正要上床,程青竹走進房來,說道:“袁相公,有壹件事想跟妳說。”袁承誌道:“好,請坐!”程青竹低聲道:“還是到外面空曠之地說的好。”袁承誌知是機密之事,於是穿上長衣,出了客店,來到鎮外壹個小山崗上。
程青竹見四下無人,說道:“袁相公,我這女徒弟阿九來歷很是奇特。她於我曾有大恩,拜師之時,我曾答應過,決不泄露她身份。”袁承誌道:“我也瞧她並不尋常。妳既答允過她,就不用對我說了。”程青竹道:“她手下所帶的都是官府中人,因此咱們的圖謀,決不可在他們面前漏了口風。”袁承誌點頭道:“原來果然是官府中人。”程青竹道:“料想這女徒是決不致出賣我的,但她年紀小,世事多變,終究難料。”袁承誌道:“咱們在她跟前特別留神就是了。”兩人三言兩語就說完了,下崗回店。
來到客店門口,只見壹個漢子從東邊大街上過來,手裏提著盞燈籠,閃身進店。微光之下,袁承誌見那漢子有些眼熟,壹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。睡在床上,壹路往回推溯,細想在孟家莊壽筵、在奪鐵箱時亂戰、在泰山大會、在南京、在衢州靜巖、在闖王軍中,都沒見過這人,然而以前壹定會過,此人到底是誰?
正自思索,忽然門上有輕輕剝啄之聲,便披衣下床,問道:“誰呀?”門外青青笑道:“要不要吃東西?”袁承誌點燈開門,見她托著壹只盤子,裝著兩只碗,每碗各有三個雞蛋,想是剛才下廚做的。袁承誌笑道:“多謝了,這麽晚了,怎還不睡?”
青青低聲道:“我想著那阿九很古怪,睡不著。知道妳也在想她,也壹定睡不著。”說著淺淺壹笑。袁承誌笑道:“我想她幹嗎?”青青笑道:“想這個姑娘當真美之極矣,美得不像是人!妳說她美不美?”
袁承誌知她很小性兒,如說阿九美,定要不高興,說阿九不美吧,又是明明撒謊,既違良心,她也不信,只得笑道:“不像是人,像女鬼嗎?”青青道:“妳心裏明明想說她像仙女,偏又不說。”承誌拿匙羹抄了個雞蛋,咬了壹口,突然把匙羹壹擲,叫道:“對了,原來是他。”
青青嚇了壹跳,問道:“什麽是他?”袁承誌道:“回頭再說,快跟我出去。”青青見他不吃雞蛋,有些著惱,問:“到哪裏去?”袁承誌從洪勝海身旁拿了壹柄劍,交給她道:“拿著。”青青接住,才知是要去會敵。
原來袁承誌壹吃到雞蛋,忽然想起當年在安大娘家裏,錦衣衛胡老三來捉小慧,他拼命抵抗,幸得安大娘及時趕回,用雞蛋擊打胡老三,才將他趕跑。剛才見到的就是那個胡老三了,不知他鬼鬼祟祟地來幹什麽,須得探個明白。
兩人矮著身子,到每間店房下側耳傾聽,來到壹間大房後面,果然聽到有人在談論。正要竊聽,房門推開,有人出來。袁承誌在青青耳邊低語:“妳叫沙天廣他們防備,我跟著去瞧瞧。”青青點點頭,低聲道:“小心了。”
袁承誌站在暗處,見第壹個出來的正是胡老三,後面跟著八名手持兵刃之人,燭光下看得明白,卻都是阿九的從人。九人壹壹越墻而出。青青低聲道:“啊,是他們!我早知這女娃子很有古怪。”袁承誌也感奇怪,當下越墻出店,悄悄跟在九人之後。
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蹤,出市鎮行得裏許,便走向壹座大屋。胡老三壹叫門,大門打開,放了九人進去。
袁承誌繞到後門,越墻入內,走向窗中透出燈光的壹間廂房,躍上屋頂,輕輕揭開瓦片,望將下去,只見房中坐著壹個四十來歲的漢子,身材高大。胡老三與阿九的八名從人魚貫入房,向那人行禮參見。只聽胡老三道:“小的在鎮上撞見王副指揮,知道他們湊巧在這裏,因此上邀了這幾位來做幫手。”那人道:“好極了,好極了!王副指揮怎麽說?”壹人道:“王副指揮說,既然安大人有事,當得效勞!”那安大人道:“這次要是得手,大夥兒這件功勞可不小啊,哈哈!”壹人道:“全憑大人栽培。”安大人道:“咱們哥兒可別分誰是內廷侍衛,誰是錦衣衛的,大夥兒都是為皇上出力!”眾人道:“安大人說得是,全憑您老吩咐。”安大人道:“好啊!走吧。”
袁承誌更是驚奇,心想:“胡老三和安大人壹夥是錦衣衛,阿九那些隨從竟是內廷侍衛了。阿九這小姑娘到底幹什麽的,怎地帶了壹批內廷侍衛到處亂走?”
過不多時,安大人率領眾人走出。袁承誌伏在屋頂點數,見共有壹十六人,知道安大人自己帶著六人,等眾人走遠,又悄悄跟在後面。這批人越走越荒僻,走了七八裏路,有人輕輕低語了幾聲,大夥兒忽然散開,圍住了壹所孤零零的房子,各人矮了身子,悄沒聲地逼近。袁承誌學他們的樣,也這般俯身走去。黑暗中有人見到他人影,只道是同夥,也不在意。安大人見包圍之勢已成,揮手命眾人伏低,伸手敲門。
過了壹會兒,屋中壹個女人聲音問道:“誰啊?”安大人壹呆,問道:“妳是誰?”女人聲音驚道:“啊,是……是……是妳,深更半夜來幹嗎?”安大人叫道:“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了。原來妳在這裏,快開門吧!”聲音中顯得又驚又喜。那女人道:“我說過不再見妳,又來幹什麽了?”安大人笑道:“妳不要見我,我卻想念我的娘子呢!”那女人怒道:“誰是妳的娘子?咱們早已壹刀兩斷!妳要是放不過我,放火把這屋燒了吧,我寧死也不願見妳這喪心病狂、沒良心的人。”
袁承誌越聽越覺聲音好熟,終於驚覺:“是安大娘!原來這安大人是她丈夫、是小慧的父親。當年胡老三就是奉安大人之命來捉小慧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