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嬌嬈施鐵手 曼衍舞金蛇
碧血劍 by 金庸
2018-9-4 20:35
兩人坐了兩個時辰,談得盡興,天色向晚,便收拾酒具食具預備回家。
青青道:“承誌哥哥,多謝妳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。”承誌笑道:“青青弟弟,多謝妳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。”青青道:“我哪壹天都是全心全意的陪妳,妳就不是。”承誌奇道:“我怎麽不是?”青青道:“承誌哥哥,我求妳壹件事,行不行?”承誌道:“不必問,妳說了就行。”青青道:“男子漢大丈夫,七省英豪的盟主,說過了的話可不許賴。”承誌道:“我就算不是七省盟主,對妳說過了的也必不會賴。”青青眼光中露出柔和的懇求神色,低聲道:“承誌哥哥,我求妳別老是牽記著那個阿九。這些日子來,不論做什麽事的時候,妳總是在想念阿九。”承誌道:“天大冤枉!我幾時想著她了?”青青道:“那個獨眼龍送帖子來時,妳手拿帖子,滿臉溫柔的神色,妳壹定盼望這是阿九送來的信,盼望送禮給我們的是阿九那個可愛的小姑娘。單鐵生這獨眼老兒,妳拿著他的名帖,怎麽會癡癡的發呆,嘴角含笑?妳愛他壹只眼睛挺美麽?”承誌心想:“妳這姑娘當真厲害,連我心裏想什麽也瞞不過妳。”
說到曹操,曹操便到,只見大路上迅速異常的奔來兩人,背負包袱。後面三人追趕,當先壹人手持鐵尺,身形矯捷,正是獨眼神龍單鐵生,他後面另有兩名公差,分持單刀和鐵鏈。承誌和青青攜手站在路旁觀看。單鐵生叫道:“朋友,別走,留下贓物來!”突然間左首搶過五六人來,各持兵刃,擋在前逃兩人身後。單鐵生見對方人眾,便即停步,眼見那五六個接應者擁著前逃二人,遠遠的去了。
單鐵生已見到承誌和青青,搶上前來,將鐵尺往腰間壹插,向承誌長揖到地,連稱:“小人該死,小人該死!”承誌愕然不解,說道:“單頭兒不必客氣,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單鐵生道:“請兩位到亭中寬坐,小人慢慢柬告。”三人在亭中坐定,單鐵生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。
原來上個月戶部大庫接連三次失盜,給劫去數千兩庫銀。天子腳底下幹出這等大事來,立時九城震動。皇帝過不兩天就知道了,將戶部傅尚書和五城兵馬指揮使狠狠訓斥了壹頓,諭示:壹個月內若不破案,戶部和兵馬指揮司衙門大小官員壹律革職嚴辦。
順天府的眾公差給上司追逼得叫苦連天,連公差的家屬也都收了監。不料衙門中雖追查得緊,庫銀卻接連壹次又壹次失盜。眾公差無法可施,只得上門磕頭,苦苦哀求,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。單鐵生在大庫前後內外仔細查勘,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,而是武林好手,壹打聽,知道新近來京的好手只袁承誌等壹批人。
青青聽到這裏,“呸”了壹聲,道:“原來妳是疑心我們作賊!”
單鐵生道:“小人該死,小人當時確這麽想,後來再詳加打聽,才知袁相公在應天府義救鐵背金鰲焦公禮,在山東結交沙寨主、程幫主,江湖群雄推為七省盟主,在山東打走韃子兵,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。”青青聽他這麽贊捧袁承誌,不由得心下甚喜,臉色頓和。
單鐵生又道:“小人當時心想,以袁相公如此英雄,如此身份,怎能來盜取庫銀?就算是他手下人幹的,他老人家得知後也必嚴令禁止。後來再加以琢磨,是了,是袁相公要我們好看來著。這麽壹位大英雄來到京師,我們竟沒來迎接拜見,實在難怪袁相公生氣。咳,誰叫小人瞎了眼珠呢。”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壹望,不由得撲哧壹笑。單鐵生續道:“因此我們連忙補過,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。”青青笑道:“妳不說,誰知道妳的心眼兒啊!”單鐵生道:“可是這件事又怎麽能說?我們只盼袁相公息怒,賞還庫銀,救救京城裏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。哪知袁相公退回我們送去的東西,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,大撒名帖,把小人懲戒了壹番。”青青只當沒聽見,絲毫不動聲色。
單鐵生又道:“這壹來,大家就犯了愁。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裏,只等袁相公再派人來,就跟他拼命,哪知來的卻是這兩個匪徒。我們追這兩人來到這裏,有人出來接應,擋住了我們。小人認得那帶路接應之人,是惠王府姓張的副總管。他極少出來辦事,小人卻在二十年前就在山西認得了他。小人知道惠王府招賢館近來請到了不少武林好手。但惠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,是先帝神宗天子的第六位皇子,光宗天子的親弟弟,天潢貴胄,素來名聲甚好,從不縱容下人為非作歹。他喜好武藝,招賢館招聘武林高手,多年來壹向如此,只切磋武功,從不幹預外事。他本來封在荊州,最近豫鄂壹帶流寇作亂,他避難到了京城。卻不知如何跟大庫失銀的事牽連上了?袁相公,妳老人家交遊廣闊,明見萬裏,總得請妳指點壹條明路。”說著跪了下去,連連磕頭。
袁承誌忙即扶起,尋思:“那些盜銀之人雖然似乎不是善類,但他們既跟官府作對,我又何必相助這等腌臜公差?何況搶了朝廷庫銀,那也是幫闖王的忙。”只微笑搖頭。
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。袁承誌笑道:“拿賊是公差老哥們幹的事。兄弟雖然不成器,還不致做這種事。”單鐵生聽他語氣,不敢再說,只得相揖而別,和眾公差怏怏地走了。
承誌和青青歸途之中,見迎面走來壹批錦衣衛衙門的官兵番子,押著壹大群犯人。群犯有的是滿頭白發的老人,有的卻是還在懷抱的嬰兒,都是老弱婦孺。眾官兵如狼似虎,吆喝斥罵。壹名少婦求道:“總爺妳行行好,大家都是吃公門飯的。我們又沒犯什麽事,只不過京城出了飛賊,累得大家這樣慘。”壹個番子在她臉蛋上摸了壹把,笑道:“不是這飛賊,咱們會有緣分見面麽?”袁承誌和青青瞧得甚是惱怒,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屬。公差捕快平時殘害良民,作孽多端,受些追逼,也冤不了他們,但無辜婦孺橫遭累害,心中卻感不忍。
又走壹陣,忽見壹群捕快用鐵鏈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,口裏大叫:“捉到飛賊啦,捉到飛賊啦!”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,個個搖頭嘆息。袁承誌和青青擠近去看時,所謂飛賊,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面的窮人,想是捕快為了塞責,胡亂捉來頂替,不由得大怒。
回到寓所,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,見了兩人,大喜道:“好啦,回來啦!”袁承誌忙問:“怎麽?”洪勝海道:“程老夫子給人打傷了,專等相公回來施救。”
袁承誌吃了壹驚,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,怎會給人打傷?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,只見他躺在床上,臉上灰撲撲的壹層黑氣。沙天廣、胡桂南、鐵羅漢等都坐在床前,個個憂形於色。眾人見到袁承誌,滿臉愁容之中,登時透出了喜色。
袁承誌見程青竹雙目緊閉,呼吸細微,心下也自惶急,忙問:“程老夫子傷在哪裏?”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,解開上衣。
袁承誌大吃壹驚,只見他右邊整個肩膀已全成黑色,便似用濃墨塗過壹般,黑氣向上延展,直到項頸,向下延到腰間。肩頭黑色最濃處有五個爪痕深入肉裏。
袁承誌問道:“什麽毒物傷的?”沙廣天道:“程老夫子勉強支持著回來,已說不出話了。也不知是中了什麽毒。”袁承誌道:“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。”取出冰蟾,將蟾嘴對準傷口。伸手按於蟾背,潛運內力,吸取毒質,只見通體雪白的冰蟾漸漸由白而灰、由灰而黑。胡桂南道:“把冰蟾浸在燒酒裏,毒汁就可浸出。”青青忙去倒了壹大碗燒酒,將冰蟾放入酒中,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,待得壹碗燒酒變得墨汁相似,冰蟾卻又純凈雪白。這般吸毒浸毒,直浸了四碗燒酒,程青竹身上黑氣方始淡退。
程青竹睡了壹晚,袁承誌次日去看望時,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。袁承誌搖手命他不要說話,請了壹位北京城裏的名醫,開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。調養到第三日上,程青竹已有力氣說話,才詳述中毒的經過。
他道:“那天傍晚,我從禁宮門前經過,忽聽人聲喧嘩,似乎有人吵罵打架。走近去看,見地下潑了壹大灘豆花,壹個大漢抓住了個小個子,不住發拳毆打。問起旁人,才知那個小個子是賣豆花的,不小心撞了那大漢,弄臟了他衣服。我見那小個子可憐,上前相勸。那大漢不可理喻,定要小個子賠錢。壹問也不過壹兩銀子,我就伸手到口袋裏掏錢,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。唉,哪知壹時好事,竟中了奸人的圈套。我右手剛伸入口袋,那兩人突然壹人壹邊,拉住了我手臂……”
青青聽到這裏,不禁“啊”的壹聲。程青竹道:“我立知不妙,雙膀發勁,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,哪知右肩陡然間奇痛人骨。這壹下來得好不突兀,我事先毫沒防到,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,舉起他身子,往小個子的頭頂砸去,同時猛力往前直躥,回過身來,才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。這乞婆的形相醜惡可怕之極,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,雙眼上翻,呵呵冷笑,舉起十只尖利的爪子,又向我猛撲過來。”
程青竹說到這裏,心有余悸,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。青青“呀”的壹聲驚叫,連沙天廣、胡桂南等也都“噫”了壹聲。
程青竹道:“那時我又驚又怒,躍開幾步,待要發掌反擊,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,全然不聽使喚。這老乞婆森然問道:‘程青竹,妳是金蛇王的手下麽?’我說:‘是又怎樣?’她說:‘那就要取妳性命!’磔磔怪笑,直逼過來。我急中生智,左手提起壹桶豆花,向她臉上潑了過去。她雙手在臉上亂抹,我趁機發了兩支青竹鏢,打中了她胸口,總也叫她受個好的。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,回頭往家裏狂奔,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。”
沙天廣道:“這老乞婆跟妳有梁子麽?”程青竹道:“我從來沒見過她。”青青道:“難道她看錯了人?”程青竹道:“照說不會。她第壹次傷我之後,我回過頭來,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,仍要再下毒手。”袁承誌道:“她問到金蛇王,似乎是沖著我來的。”胡桂南道:“她手爪上不知道餵了什麽毒,毒性這般厲害?”沙天廣道:“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鋼套子,否則這般厲害的毒藥,自己又怎受得了?”
眾人議論紛紛,猜不透那乞婆的來路。程青竹更是氣憤,不住口地咒罵。
沙天廣道:“程兄妳安心休養,我們去給妳探訪,有了消息之後,包妳出這口惡氣。”當下沙天廣、胡桂南、鐵羅漢、洪勝海等人在順天府城裏四下訪查。壹連兩天,猶如石沈大海,哪裏查得到半點端倪?
這天早晨,獨眼神龍單鐵生又來拜訪,由沙天廣接見。單鐵生憂容滿臉,壹戶部庫銀又失了三千兩。沙天廣心想這種事與己方無關,只唯唯否否的敷衍幾句。後來隨口說到程青竹受襲中毒之事,心想單鐵生是見多識、廣的老江湖,或能有什麽線索。
單鐵生凝思半晌,說道:“沙寨主,那老乞婆問到‘金蛇王’三字,程幫主又中了劇毒,我倒想起了壹批人,那是不久前惠王府招賢館中請來的。”沙天廣道:“是嗎?請問是些什麽人?”單鐵生道:“沙寨主想必知道雲貴五毒教?”沙天廣點頭道:“那倒聽見過,聽說他們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,武林中的人聞之喪膽,我們是不敢輕易開罪的。聽聞五毒教只在雲貴壹帶橫行無忌,從來不到中原。傷了程幫主的,是五毒教的人嗎?”單鐵生道:“那倒不敢確定。只曾聽說,五毒教的鎮教之寶,是壹條小小金蛇,他們當這金蛇是神通法物。袁相公外號金蛇王,不知算不算犯了他們的忌呢?”
沙天廣進去向承誌說了。青青道:“我爹爹的外號就叫金蛇郎君,又礙著他們什麽事了?”承誌道:“說不定那獨眼神龍對付不了惠王府,想拉我們趕蹚這窩渾水。須得打探明白,別給人利用了。”沙天廣點頭稱是,出去向單鐵生說已向盟主稟告,再請問五毒教的詳情。單鐵生道:“他們的教主聽說是個年輕美女,叫做何鐵手,武功極高,擅於下毒是更加不必說了。”沙天廣嘖嘖稱奇,說道:“年輕美女做教主,這可奇了。鐵手無情、辣手得很啊!”伸了伸舌頭,說道:“咱們可不敢惹她了。”
單鐵生正想告辭,壹名門子匆匆走進,將壹張大紅拜帖呈給沙天廣。沙天廣接過壹看,見拜帖上寫著:“惠王府招賢館總管晚生魏濤聲拜上七省總盟主袁大盟主、青竹幫程大幫主、山東沙大寨主各位英雄”。沙天廣心想不識此人,但對方禮數周到,不能不理,便說:“大開中門,迎接貴客!”壹面命門子將拜帖送進去交給袁承誌。
袁承誌帶同青青、洪勝海、胡桂南、鐵羅漢等眾人來到大廳,青青身穿男裝。單鐵生跟在後面。沙天廣陪著客人進來,逐壹引見。袁承誌見來客五十來歲年紀,壹臉英悍之氣,衣飾華貴,手指上戴著個老大碧綠翡翠扳指,見到袁承誌後執禮甚恭,恭恭敬敬地行下禮去,袁承誌急忙還禮,請客人上座。
那魏濤聲禮數周到,對胡桂南、洪勝海等逐壹招呼行禮,知道單鐵生是順天府衙門的捕頭,便洋洋的不大理睬,對袁承誌道:“袁大盟主,我們惠王爺生性好武,最愛結交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。聽說袁大盟主帶同各位英雄來到順天府,迫不及待的便想會見。惠王爺本要親自前來拜訪,只是事先未曾通傳,生怕有點冒昧,特命小人即刻前來奉請。王爺已安排下豐盛酒席,敬請袁大盟主帶同各位英雄,賞光駕臨,王爺好奉敬幾杯酒,以表仰慕之忱。雖然臨時促駕,有失恭敬。只怪我們耳目不靈,得訊遲了,今兒早晨才聽到各位蒞臨順天府的訊息。王爺說那是天大的喜事,他說早壹刻見到各位英雄好壹刻,他此刻在大門口走進走出,正伸長了耳朵,要聽各位駕臨的好消息。”他壹口京片子,說得又誠懇又清脆,委實好聽,滿臉堆笑,叫人覺得惠王爺當真是誠心誠意的在企盼貴客臨門。
袁承誌還未答話,門外車馬聲響,門子又帶進壹名王府的長隨來,向魏濤聲道:“魏總管,王爺派我趕了六輛車來,迎接貴客前往王府赴宴。”隨即恭恭敬敬地趴下向袁承誌磕頭。
袁承誌見對方當真誠意邀客,先前曾聽單鐵生說惠王爺愛好武藝,喜歡結交武林朋友,眼前北京不久便有大事,不妨多結識些有權有勢之士,轉頭問洪勝海道:“怎樣?”洪勝海不明內情,但想惠王爺是皇親國戚,結識了有益無損,便點了點頭。袁承誌向魏濤聲道:“惠王爺如此美意,我們卻之不恭,便隨魏總管同去拜見便了。”當下與青青、沙天廣、啞巴、胡桂南等壹行人出門上車,連單鐵生也跟了去。只程青竹臂傷未愈,在屋裏休養。袁承誌怕敵人乘虛前來尋仇,命洪勝海留守保護。
車行不久,便即出城。西行七八裏地,來到壹座大府第前,袁承誌見大門上金漆塑著“敕賜惠王府”五個大字,便知到了。只見大門大開,站著兩排黑衣灰衣的仆從,壹直從大門排了進去,氣派甚大。馬車直駛進大門,仆從齊聲吆喝:“恭迎貴客光臨!”吆喝甫畢,鑼鼓響起,嘭嘭嘭三聲,放起號銃,跟著鑼鼓絲竹,吹奏起迎賓的曲子。
馬車走完石板路停住,仆從打起車帷。袁承誌下得車來,見壹位身穿繡金緋袍的王者站在滴水檐前迎賓,他快步搶上前來拱手為禮。袁承誌料知此人便是惠王,按禮該當跪下叩拜,但想自己不是官場中人,這人是皇帝的叔父,也可說是在殺父仇人這壹邊,可不願向他下跪,只隨意做個姿勢。惠王急忙伸手攔住,笑道:“可不敢當!袁大盟主請勿多禮。”兩人互相作了個揖。青青等人也隨意拱手為禮。只單鐵生按照官場規矩,跪下磕頭,說道:“卑職順天府捕頭單鐵生參見王爺千歲!”
惠王肅請袁承誌等壹行走進大廳。廳上兩排椅子,都鋪著大紅繡金花的椅套,燦然生光。惠王請袁承誌等壹行在西首壹排椅上坐定,獻上茶來,他自己坐在主位,拱手說道:“袁大盟主出任七省武林好漢的大盟主,可喜可賀。”袁承誌道:“我們草莽兄弟之間的玩意兒,當不得真的。可讓王爺見笑了!”各人寒暄了幾句,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客氣話。各人喝得幾口茶,惠王向魏濤聲道:“魏總管,小王的心意,妳來說吧!”
魏濤聲躬身行了壹禮,隨即挺身站立,昂然說道:“袁大盟主,眾位英雄,王爺既然恭請各位來府,自然當各位是好朋友,只是得訊遲了,到今日才來恭請各位大駕,禮數有虧,還請各位見諒。”說著抱拳為禮。袁承誌和沙天廣等都拱手還禮,說道:“好說,好說,王爺太多禮了!”魏濤聲朗聲道:“惠王爺禮賢下士,生性愛交朋友,設立了壹座招賢館,邀請四方賓客前來相會,以備請教。不瞞各位說,惠王爺純是壹片好客之心,不料朝中忽有奸臣,向萬歲爺挑撥離間,說惠王爺的是非。王爺是皇上的親叔父,壹向忠心耿耿,皇上對王爺也寵信有加,奸臣妄作小人,全無效果。王爺為了免得小人傳播謠言,特地要向各位賓客請問壹句:萬壹奸人的謠言傳到各位耳中,各位作何打算?萬壹有奸惡之徒要對王爺不利,不知各位意向如何?”
這番話說得甚是直率,袁承誌覺得倒也難以回答,只得道:“王爺是皇上的親叔父,皇上就算聽到什麽對王爺有礙的謠言,也必壹笑置之,不予理會,說不定還會嚴辦妄造謠言的奸人。我們是外人,疏不間親,何況我們無官無職,壹介白丁,也輪不到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來說什麽話。”魏濤聲大聲道:“著啊,袁大盟主這幾句,說得再對也沒有了。在下就是有兩件事不放心,要跟袁大盟主請教。”袁承誌道:“好,請說。”
魏濤聲道:“第壹件,聽說程青竹程大幫主,也加盟於袁大盟主的盟中。程幫主以前是皇宮中的衛士,是皇上的親信。如果皇上有什麽差使交待下來,袁大盟主會不會為了程幫主而插上壹手。像這位姓單的頭兒,這幾天就為了皇上的事而忙得不可開交,他不斷在袁大盟主府上出出入入。袁大盟主只怕會情面難卻,我們委實很有點兒放心不下。”
袁承誌恍然有悟,哈哈壹笑,說道:“這壹節嘛,魏爺大可放心。程幫主和單頭兒兩位如何,我不能代他們說話,我袁承誌自己,以及我的結義兄弟夏兄弟,咱們明人不做暗事,既然身在草莽,就決不想招安,不會效力朝廷,圖什麽功名富貴,對不起好朋友,對不起自己爹爹和祖宗!”他心中其實是說:“我恨不得殺了皇帝,為我爹爹報仇雪恨!”言念及此,伸掌在桌邊重重壹拍,喀的壹聲,登時拍下桌子的……角。
魏濤聲大喜,喝了聲彩:“好!”袁承誌道:“魏爺第二件事想問什麽?”魏濤聲道:“第二件事嘛!”說著拍了拍手,大聲說道:“都取出來!”
幾名仆人齊聲應道:“是!”回進內堂,跟著十幾名仆人魚貫而入,手中都捧了壹只大木盤,盤中亮晃晃的都是黃金元寶、白銀元寶。魏濤聲指揮眾仆,將十幾只大木盤都放在中間的壹張大方桌上,說道:“啟稟王爺,這裏是黃金五千兩,白銀壹萬兩。總共合算,是白銀六萬兩。小人仔細點過,成色純凈,兩數無錯。”惠王點了點頭。
袁承誌萬料不到他突然捧出這許多金銀來,不知是何用意。他發掘過建文帝所遺的珍寶金銀,又劫過百余萬兩漕銀,見了這大堆金銀,也不以為異,只微微壹笑。
魏濤聲道:“我們王爺得知袁大盟主不久之前率領金蛇營眾位英雄好漢,在山東青州大破阿巴泰的韃子兵,心中好生相敬。這裏些些銀兩,是我們王爺為了敬重金蛇營、金蛇王,獻給眾位英雄的軍餉,多謝妳們保境安民的大功。”袁承誌心想:“人家說到保境安民,抗滿殺敵,義助軍餉,倒也不可推卻。”便抱拳道:“在下代眾兄弟多謝王爺了。至於‘金蛇王’三字,江湖上隨口叫叫,當不得真的。”魏濤聲大拇指壹翹,說道:“闖王麾下,橫天王王子順、改世王許可變、亂世王藺養成、爭世王劉希堯、左金王賀錦,哪壹位不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,再加上壹位金蛇王袁相公袁盟主,有何不可?”袁承誌心想:“他對闖王的軍情倒挺熟識。”見單鐵生不住向自己打眼色,便問:“王爺如此厚賜,不知有什麽吩咐,要我們辦什麽事?”青青心道:“承誌哥哥再不是當日衢州道上那個不懂事的老實頭了。這兩句話,是非問不可的,否則便不光棍。”
魏濤聲道:“不敢!最近闖王軍勢大張,現下已占了西安府,說不定哪壹天便開進順天府來。我們王爺雖是大明宗室,但對皇上許多措施很不以為然,進諫了好多次,皇上總是忠言逆耳,聽而不聞。闖王倘若進京,我們王爺鬥膽請金蛇王向闖王求個情,保全他的全家性命,至於家產嘛,王爺願意盡數進獻,作為軍餉。”
袁承誌聽了,心道:“原來惠王的想頭跟曹化淳壹模壹樣,只盼闖王進京之後,他仍能保得住身家性命。”便道:“惠王爺的壹番心意,在下必定會稟告闖王,不過在下年輕,只怕在闖王跟前說話沒什麽份量。”惠王與魏濤聲連連作揖,說道:“多謝!多謝!”魏濤聲道:“金蛇營雖成軍未久,但聽說功勞極大,說出話來,自也是份量甚重。”吩咐下人,將桌上金銀包入壹只只包布袱中,放在袁承誌腳邊。袁承誌心道:“這些買命錢,也未必是惠王自己掏腰包。多半便是盜來的庫銀,我壹半去分給金蛇三營,壹半上繳闖王。”
魏濤聲道:“今日難得大駕光臨,小人想給袁盟主引見雲南五仙教的壹些朋友。小人奉王爺之命,千方百計,請得五仙教的眾位英雄來到招賢館。五仙教壹向只在雲貴壹帶行道,少來中原江南,袁大盟主倘未會過,在下給各位朋友引見壹下如何?群賢畢至,那真可說是百年難逢的盛會。”袁承誌點點頭。
惠王說道:“我們先行告退,待各位見過朋友之後,請到後廳壹同赴宴,杯酒言歡,小王再向各位敬酒。”袁承誌道:“不敢當!”惠王拱手為禮,退入後堂。
魏濤聲道:“袁大盟主跟五仙教的眾位英雄,都是我們招賢館的貴賓,王爺跟在下都竭誠相待,不敢分了彼此,雙方都是好朋友,在下只負責引見,各位響當當的英雄豪傑,當能壹見如故。請袁大盟主移步。”自己拱拱手,當先引路,袁承誌等跟隨其後。
轉彎抹角的走了好壹陣,經過壹條極長的甬道,來到壹座殿堂。袁承誌心想,在這些平房之中,居然有這麽壹座大殿,既是王爺的府第,自亦不奇。大殿門向著圍墻,殿外有好大壹塊空地。見殿上分設兩排大椅,椅上罩了朱紅色的錦披。魏濤聲請袁承誌等在西首壹排椅上坐下。袁承誌坐了第壹位。魏濤聲在兩排椅子之間後座的壹張小椅上坐了。
只聽殿後鐘聲當當,走出壹群人來,高高矮矮,有男有女,分別在東首壹排椅上坐下,但空出了第壹張椅子不坐,共是壹十六人。坐在第五張椅子中的,是個身穿斑斕錦衣的乞丐模樣之人,坐入第三張椅中的鉤鼻深目,滿臉傷疤,赫然是個相貌兇惡的老乞婆,袁承誌暗忖:“莫非便是此人打傷了程幫主的?”
殿後哨子聲響,本來坐著的十六人壹齊站起躬身。殿後緩步走出兩個少女,往第壹張椅旁壹站,嬌聲叫道:“教主升座!”
忽聽得壹陣金鐵相撞的錚錚聲,其音清越,如奏樂器,跟著風送異香,殿後走出壹個身穿粉紅色紗衣的女郎。只見她鳳眼含春,長眉入鬢,嘴角含著笑意,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,目光流轉,甚是美貌。她赤著雙足,每個足踝與手臂上各套著兩枚黃金圓環,行動時金環互擊,錚錚有聲。膚色白膩異常,遠遠望去,脂光如玉,頭上長發垂肩,也以金環束住。她走到椅中坐下,後面又有兩個少女跟著出來,分持羽扇拂塵。
袁承誌等疑雲重重:“五毒教威名在外,武林中人聞名喪膽,五毒教教主何鐵手據說是個年輕女子,難道便是這個嬌滴滴的姑娘麽?”
那女子說道:“請教尊客貴姓?”語音嬌媚。魏濤聲便即站起,分別介紹,那女子果是五仙教何教主。袁承誌心想:“單鐵生叫他們五毒教,魏總管卻叫作五仙教,想來五毒教之名不雅,是以改稱五仙。”坐在第二位的高個子叫潘秀達,坐在第五位的化子叫作“錦衣毒丐”齊雲璈,那老乞婆名叫何紅藥,相貌雖惡,名字倒甚文雅。坐在第四位的人鄉農模樣,名叫岑其斯。
魏濤聲給袁承誌等壹壹引見了,說了各人名號,引見青青時,只說“這位夏相公,是袁盟主的師弟。”至於單鐵生是誰,他卻壹句不提,便像廳上沒他這個人似的。何鐵手站起身來,蹲腿萬福為禮。袁承誌等作揖還禮。
雙方各自飲了幾口茶後,何鐵手朗聲道:“袁相公,聽說妳有個外號叫金蛇王,率領金蛇營,在山東青州大破韃子兵,這事可是有的?”袁承誌道:“什麽王什麽王的,是闖軍中帶隊頭腦們的慣常稱呼,大家散在各地,起兵造反,叫做什麽王,那是自高自大,以壯聲勢,作為號召,嚇嚇朝廷的意思。金蛇王之稱,在下很覺不妥,曾傳過號令,我們自己隊伍中不可這般叫法。我們這支隊伍,自己叫作山宗營。”何鐵手微笑道:“袁相公這麽辦,那真好得很了。我們五仙教巴巴的從雲南趕來順天府,原是想懇請袁相公去了‘金蛇王’這三字的稱呼。”青青問道:“那跟妳們有什麽相幹?為什麽要來管我們的閑事?”
何鐵手微笑道:“那倒不是閑事。金蛇大聖是敝教五仙教所供奉的法物,全教上下對它甚是尊重。齊師兄,”齊雲璈站起身來,說道:“在!”何鐵手道:“妳請出大聖來,讓眾位貴賓參見!”齊雲撖應道:“遵命!”何鐵手雖稱他為“師兄”,但齊雲璈對教主甚是敬重。
齊雲璈右手揮了幾下,坐在最下首的兩名教徒走入內堂,搬了壹只圓桌面大的沙盤出來,放在廳心。盤為木制,盤底鋪了細沙,另有壹人提起壹只竹籠,打開籠蓋,將籠中物事倒人盤中,只見數十只小蛤蟆此起彼落,跳躍不休。另有四人捧過四只陶罐,揭開瓦蓋,將罐內物事倒人盤中,分別是青蛇、蜈蚣、蠍子、蜘蛛四般毒物。承誌心想:“盤中共有五種毒物,‘五毒教’之名想由此而來。”
齊雲璈拿起身旁壹只陶罐,伸手掏了壹把黃色糊狀之物,敷在木盤高起的邊緣上,圍成圓圈,袁承誌聞到氣息辛辣,料想是硫磺之類克制蛇蟲的藥物。齊雲璈轉過身去,捧過供在中間桌上的壹只黃色方匣,放在桌心,點燃三枝線香,插入昏爐,然後跪下磕頭。何鐵手、潘秀達、何紅藥壹齊行禮。齊雲讀胃站起,打開匣蓋,取出壹根黃金圓筒,走到沙盤邊上,左手提高金筒,右手抽起筒口的壹片金片,驀地金光閃動,壹條小金蛇……盤中。齊雲璈立即退開,香煙裊裊之中,各教眾躬身行禮,喃喃低語。
那小金蛇昂起頭來,壹張口,便將壹只小蛤蟆吞入了肚中。小金蛇靈動異常,見到小蛤蟆躍在空中,它尾部撐著盤底彈起,橫飛過去,吞食蛤蟆,身法既巧妙,又好看。青青只瞧得拍手叫好,甚是高興。那金蛇吃得五六只蛤蟆,便即飽了,張口對著壹只只余下的蛤蟆以及青蛇、蜈蚣等毒物噴氣,那些毒物給蛇氣壹噴中,便即翻身摔倒,壹個個肚皮向天顫動。各毒物害怕之極,四散奔逃,但小金蛇靈動無比,立即追上噴毒,片刻之間,盤中幾十只毒物盡數暈倒翻轉,初時肚皮尚不住顫動,過了壹會兒盡數不動,似已給蛇毒毒斃。袁承誌暗暗心驚,心想這小金蛇毒性如此厲害,委實罕見。
那小金蛇在沙盤中迅速遊動,突然彈起,淩空打兩個筋鬥,似是壹顯身手。
這麽翻了幾個筋鬥,遊了幾圈之後,小金蛇盤成個蛇餅,昂起了頭,四下觀看,再不動彈。袁承誌驀地想起:“金蛇郎君在秘笈中所傳擊破棋仙派五行陣之法,多半便是從小金蛇的行動中學來的,他在敵人圍中盤起不動,隱藏自身全部弱點,只待敵人出手,他再後發制人,實是高明之極。‘金蛇郎君’這外號,料想必與這小金蛇有關。”
只見齊雲璈將那黃金筒用繩子吊在壹根竹竿上,伸過竹竿,將金筒懸入沙盤放下,筒口打開,對著金蛇。他不敢走近沙盤,似乎怕金蛇躍起傷人。眾教徒又皆躬身念誦,小金蛇身子伸展,突然間嗤的壹聲,鉆入金筒,就此不出。齊雲擻收竿捧筒,輕輕插下筒口金片,封住筒口,雙手捧筒,放入金匣,蓋上匣蓋後又再磕頭。
何鐵手回坐椅中,對青青道:“夏相公,請問令尊尊姓大名?”青青道:“我姓夏,我爸爸自然也姓夏。”那老乞婆何紅藥本來壹直目不轉睛地望著青青,突然從椅中跳了出來,伸出雙手,抓向她肩頭,喝道:“金蛇郎君夏雪宜是妳什麽人?”她相貌奇醜,聲音卻清脆動聽。青青吃了壹驚,忙即從椅中躍出避開,喝道:“妳幹什麽?”
陡然間衣襟帶風,教主何鐵手下首兩人同時躍前,站在老乞婆兩側,同聲叫道:“那姓夏的小子在哪裏?”袁承誌見這兩人的身形微晃,便倏然上前半丈,武功甚高。這兩人壹個又高又瘦,正是潘秀達,另壹個中等身材,面容黝黑、似是個尋常鄉下人,乃是岑其斯。兩人都是五十歲左右年紀。
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,常引以為恥,但自聽母親說了當年的經過之後,對父親佩服得了不得,當下昂然道:“金蛇郎君是我爹爹,妳們問他幹嗎?”
老乞婆仰頭長笑,聲音淒厲,令人不寒而栗,叫道:“他居然沒死,還留下了妳這孽種!我是何紅藥,他在哪裏?”青青下巴壹揚道:“為什麽要對妳說?”
老乞婆雙眉豎起,兩手猛向青青臉上抓來。這壹下發難事起倉促,青青不及躲避,眼見老乞婆套著明晃鋼套的尖尖十指,便要觸到青青雪白嬌嫩的臉頰,袁承誌右手衣袖向前揮出,噗的壹聲,擊中老乞婆雙臂中間,乘勢卷送。老乞婆身不由主,向後翻了個筋鬥,騰的壹聲,坐落在地。
這壹來五毒教眾人相顧駭然,何紅藥是教中高手,比教主何鐵手還高著壹輩,怎地這少年壹出手,就輕輕易易地將她摔了個筋鬥?雖然魏濤聲引介他是七省武林盟主,但眼見他年紀輕輕,貌不驚人,居然武功如此奇高,眾人盡皆訝異。何鐵手更是仰起了頭,呆呆出神。她自己的武功已臻壹流高手之境,但萬萬想不到袁承誌衣袖這麽壹揮落,壹卷送,竟可將何紅藥摔倒,震驚之下,不禁艷羨仰慕,竟然神不守舍,宛似陡然間見到了奇異之極的事物壹般。
潘秀達和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護法,兩人相顧,點壹點頭。潘秀達道:“我來領教。”雙掌擺動,緩步上前。
沙天廣道:“袁相公,我接他的。”袁承誌道:“沙兄,用扇子。他手指上有毒尖環,這也是兵器!”沙天廣展開陰陽扇,便跟潘秀達鬥在壹起。這邊啞巴與岑其斯默不作聲地拳打足踢,鬥得火熾。五毒教眾人蜂擁而上。胡桂南、鐵羅漢、青青各出兵刃接戰。五毒教教眾除了本來坐在椅中的十六人外,後殿又湧出二十余人助戰。
何紅藥勢如瘋虎,直往青青身前奔來。袁承誌知道此人下手毒辣,不可讓她接近青青,等她奔近,忽然躍出,伸手抓住她後心,提起來摜了出去。
何鐵手粉臉壹沈,伸出右手食指,放在嘴邊噓溜溜地壹吹。五毒教教眾立即同時退開。眾人撲上時勢道極猛,退下去也真迅捷,突然之間,人人又都在教主身旁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。何鐵手臉露微笑,對袁承誌道:“袁相公模樣斯文,卻原來身負絕技,讓我領教幾招。”袁承誌道:“貴教各位朋友我們素不相識,不知什麽地方開罪各位,還請明言。”
何鐵手臉上壹紅,柔聲道:“我們大家都是惠王爺招賢館的賓客,原本是壹路同道。妳又說願意取消金蛇王的名號,我們已感激不盡。但這時忽然有金蛇郎君牽涉在內,請問金蛇郎君眼下是在哪裏?”
青青壹拉袁承誌的手,低聲道:“別對她說。”袁承誌道:“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識麽?”何鐵手道:“他跟敝教很有淵源,家父就是因他而歸天的。敝教教眾萬余人,沒壹個不想找他。”袁承誌和青青壹驚,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,到處樹敵,五毒教恨他入骨,也非奇事。袁承誌道:“金蛇郎君離此萬裏,只怕各位永遠找他不著了。”
何鐵手道:“那麽把他公子留下來,先祭了先父再說。”她說話時輕顰淺笑,神態靦腆,全似個羞答答的少女,可是說出話來卻狠毒之極。
袁承誌道:“常言道壹人做事壹人當。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,還是去找他本人為是。”何鐵手道:“先父過世之時,小妹還只五歲。十八年來,哪裏找得著這位前輩?如把他公子扣在這裏,他自然會尋找前來。咱們過去的賬,就可從頭算壹算了。”
青青叫道:“哼,妳也想?我爹爹若是到來,管教把妳們壹個個都殺了。”
何鐵手微笑道:“不見得吧!”轉頭問何紅藥:“像他爹爹嗎?”何紅藥道:“相貌很像,驕傲的神氣也差不多。”何鐵手細聲細氣地道:“袁相公,各位請便。我們只留下復公子。”
袁承誌尋思:“他們只跟青弟壹人過不去。此處情勢險惡,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說。”向何鐵手壹揖,說道:“再見了。”語聲方畢,左手已攔腰抱起青青,出庭穿過院子,奔到墻邊。墻垣甚高,他抱了青青後,更加不能壹躍而上,托住她身子向上拋去,叫道:“青弟,留神!”
五毒教眾人齊聲怒喊,暗器紛射。袁承誌衣袖飛舞,丁丁當當壹陣亂響,暗器都已打落。青青雙手已抓住墻頭,正要踴身外躍,何鐵手倏地離座,左掌猛地向袁承誌面門擊到。
袁承誌見她身形甫動,壹股疾風便已撲至鼻端,快速之極,以如此嬌弱女兒而具如此身手,不禁驚佩,喝道:“好!”上身陡縮,見擊到面前的竟是黑沈沈的壹只鐵鉤,更加吃驚。何鐵手右手微揮,壹只金環離腕飛上墻頭,喝道:“下來!”青青頓覺左腿劇痛,雙手松脫,跌下墻來。何紅藥怪聲長笑,五枚鋼套忽離指尖,向她身上射去。
這頃刻之間,袁承誌已和何鐵手拆了五招。兩人攻守都是迅疾之至。他百忙中見青青勢危,壹把銅錢擲出,錚錚錚響聲過去,何紅藥的五枚鋼套都給打落在地。
何鐵手嬌喝壹聲:“好俊功夫!”左手連進兩鉤。袁承誌看清楚她右手白膩如脂,五枚尖尖的指甲上還搽著粉紅的鳳仙花汁,揮掌劈來,掌風中帶著壹陣濃香,但左手手掌卻已割去,腕上裝了壹只鐵鉤。這鐵鉤鑄作纖纖女手之形,五爪尖利,使動時鎖、打、刺、戳,虎虎生風,靈活絕不在肉掌之下。袁承誌叫道:“沙兄,妳們快奪路出去。”但沙天廣等人此時已為五毒教教眾纏住拼鬥,重圍之下,哪裏搶得出去?
袁承誌乍遇勁敵,精神陡長,伏虎掌法施展開來,威不可當。
何鐵手武功別具壹格,雖也拳打足踢,掌劈鉤刺,但拳打多虛而掌擊俱實,有時壹掌輕輕捺來,全無勁道。袁承誌只道她手下留情,不使殺著,於是發掌之時也稍留余地,酣鬥中時時回顧青青,見她坐在地下,始終站不起身,心下掛慮,便即搶攻數招,把何鐵手逼退數步,待要過去扶青青站起。
猛聽得啪的壹聲響,鐵羅漢和齊雲璈四掌相對,各自震開。鐵羅漢大叫壹聲,上前再攻,拆不數招,手掌漸腫。他又氣又急,大聲嚷道:“這些家夥掌上有毒,別著了道兒。”
袁承誌這才省悟,原來何鐵手掌法輕柔,其實是在誘自己上當對掌,用心陰毒,決非有意容讓,眼見情勢緊急,當即搶向青青身邊,伸手相扶。
何鐵手見他扶起青青,不容他再去救鐵羅漢,身法快捷,如壹陣風般欺近身來。袁承誌叫道:“何教主,在下跟妳往日無怨,近日無仇,何以如此苦苦相逼?妳不放我們走,莫怪無禮。”何鐵手壹笑,臉上露出兩個酒渦,甚是嫵媚,說道:“我們只留夏公子,尊駕就請便吧。”
袁承誌左足橫掃,右掌呼的壹聲迎面劈去,何鐵手伸右手擋架,猛見袁承誌這壹掌來勢奇勁,若是雙掌相交,即使對方中毒,自已的手掌也非折斷不可。瞬息間手掌變指,微微向上擡,徑點袁承誌右臂曲池穴。這壹指變得快,點得準,確是高招。
袁承誌叫道:“好指法!”左掌斜削敵頸。他知何鐵手雖然掌上有毒,卻害怕自己掌力沈猛,拳法壹變,使出師門絕藝“破玉拳”來。這路拳法招招力大勢勁,劉培生號稱“五丁手”,尚且擋不住他五招。何鐵手武功雖高,究是女流,見他壹拳拳打來,猶如鐵錘擊巖、巨斧開山壹般,哪敢硬接?她本來臉露笑容,待見對方拳勢如此威猛,不禁凜然生懼,遊鬥閃避,心中欽佩之極。只盼趁機鉆研,學得他神妙武功的壹招半式,或是看破半分關轉所在,卻因對方變招太快太奇,只壹瞥之間,又已變了另壹招。何鐵手心癢難搔,只想鹿將下來,求道:“師父,請妳教我這壹招!”
袁承誌乘她退開半步之際,左掌上擡護頂,右拳猛的“石破天驚”,向身旁錦衣毒丐齊雲璈身上打去。齊雲轍叫道:“來得好!”張手向他拳上拿去,只要手指稍沾他拳頭,劇毒便傳了過去。袁承誌哪容他手指碰到,身子微蹲,左手反拿住他衣袖,惱働人兇蠻狠辣,以毒掌傷人,右足往他腳後回鉤,左足壹腿已踹在他右足膝蓋下三寸處,喀喇聲響,齊雲璈膝蓋登時脫臼,委頓在地。
胡桂南本在與齊雲璈激鬥,登時緩出手來,奔去救援給三敵圍在垓心的沙天廣。袁承誌叫道:“退到墻邊,我來救人!”胡桂南依言反身,將青青和鐵羅漢兩個傷者扶到墻邊。袁承誌遊目四顧,見沙天廣與啞巴均以壹敵三,沙天廣尤其危急,當下左壹腳右壹腳,踢飛了兩名五毒教弟子,縱入人叢,喀喀喀三聲,圍著沙天廣的三人均已關節受損,或肩頭脫榫,或頭頸扭曲,或手腕拗折。他不欲多傷人眾,又不敢與對方毒掌接觸,是以每次均是迅如閃電般搶近身去,隔衣拿住對方關節,壹扭之下,敵人不是痛暈倒地,便動彈不得。他救了沙天廣後,再搶到啞巴身旁。
啞巴拳法頗得華山派的精要,力敵三名高手,雖然脫身不得,卻不致落敗。何鐵手壹聲呼哨,五毒教人眾齊向兩人圍來。袁承誌東壹躥,西壹晃,纏住啞巴的兩人壹個下顎脫落,壹個臂上脫白,另壹個壹呆,被啞巴劈面壹拳打中鼻梁,鮮血直流。啞巴打發了性,還要追打,袁承誌拉住他手臂,拖到墻邊,叫道:“大家快走,我來應付。”胡桂南當即遊上高墻,將壹行人眾接應上去。袁承誌在墻下來回遊走,又打倒了十多名敵人,每人均是教中好手,但個個關節脫臼癱瘓。五毒教壹敗塗地,更無余力再鬥。
袁承誌向何鐵手拱手道:“教主姑娘,再見了!”哈哈長笑,背脊貼在墻上,倏忽間遊到墻頂。何鐵手心中只盼他指點武功,情不自禁地縱聲大叫:“師父……”壹句話出口,急忙收口,旁人不知她是在叫誰。何鐵手心神蕩漾,搖搖晃晃,幾欲暈倒。
何紅藥放聲大叫,五枚鋼套向袁承誌上中下三路打去,心想他身在墻上,必然難於閃避。袁承誌左袖揮出,五枚鋼套倒轉,反向五毒教教眾打來。何紅藥見了這壹手反揮暗器的功夫,大叫:“妳是金蛇郎君的弟子麽?”語音中竟似要哭出來壹般。
袁承誌壹怔,心想:“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極深淵源。”念頭轉得快,身法更快,未及張口回答,已奔到墻邊。
潘秀達躺在地上高聲發令,四名教眾舉起噴筒,四股毒汁猛向袁承誌噴來。袁承誌只感腥臭撲鼻,提氣倒退丈余,毒汁發射不遠,濺在地下,猶如墨潑煙熏壹般。
袁承誌縱身高躍,手攀墻頭,在空中打了個圈子,翻過墻頭去了,姿勢美妙。何鐵手望見,不禁喝了壹聲彩。片刻間啞巴等眾人也都翻出墻外。袁承誌見靜悄悄的無人追出,卻也不敢停留,把青青負在背上,和眾人疾奔進城。
魏濤聲見雙方壹言不合,便即動手,出手淩厲異常,急忙大聲勸停,又請雙方先去用過酒飯,慢慢再說。但雙方出手兇狠,無人理會。他只好大聲叫道:“對不住得很,慢走,慢走!”魏濤聲雖聽袁承誌說決不相助朝廷,但畢竟目前惠王的圖謀幹系太大,萬壹敗事,滿門抄斬也還不夠。他素知五毒教厲害,因此引見袁承誌等與之相識,意在示威示警,好叫袁承誌壹夥息了與惠王爺作對的念頭,待見雙方爭鬥,料想五毒教武功既高,又會行使極可怖的劇毒,心中暗喜,只盼就此壹舉將袁承誌等全數殲滅。不料事與願違,竟讓他們脫身,幸好這些人中不少中毒,就算不死,十天半月內也好不了,不會來幹擾惠王爺的大事。
袁承誌將到住宅時,忽覺頭頸中癢癢的壹陣吹著熱氣,回過頭來,青青撲哧壹笑。袁承誌知她並無大礙,心下寬慰,進宅後忙取出冰蟾,給鐵羅漢治傷。余人雖未中毒,但激鬥之下,都吸入了毒氣,均感頭暈胸塞,也分別以冰蟾驅毒。青青足上給何鐵手打了壹環,雪白的皮膚全成淤黑,高高腫起。
程青竹在壹旁靜聽他們談論剛才惡鬥的經過,皺眉不語,這時忽然插口道:“袁相公,仙都派的黃木道人,聽說就是死在五毒教手裏的。”袁承誌道:“有人見到麽?”程青竹道:“要是有人見到,只怕這人也已難逃五毒教的毒手。江湖上許多人都說,黃木道人死得很慘。仙都派後來大舉到雲南去尋仇,卻又壹無結果,也真稀奇。”
沙天廣道:“程兄,那老乞婆果然狠毒,只可惜我們雖見到了,卻不能為妳報仇。”程青竹道:“我跟五毒教從無瓜葛,不知他們何以找上了我,委實莫名其妙。”
袁承誌道:“他們不喜歡我外號叫金蛇王,妳既跟我在壹起,他們就向妳下手。”程青竹道:“多半是這樣。”承誌問道:“程幫主……”向青青瞥了壹眼,便不說下去了。青青道:“怕什麽?我代妳問好啦!程幫主,妳受了重傷,妳徒兒阿九知道麽?她來瞧過妳沒有?”程青竹搖搖頭。青青又問:“要不要我派人去通知她?”程青竹又搖搖頭。青青轉過頭來,向承誌雙手壹攤,聳了聳肩。承誌心中確正想到阿九,不知青青何以如此機伶,壹猜便猜個正著。
忽然壹名家丁進來稟報:“金龍幫的焦大姑娘要見袁相公。”青青秀眉壹蹙,慍道:“她又來幹什麽?”袁承誌道:“請進來吧!”家丁出去領著焦宛兒進來。
她走進廳,跪在袁承誌面前拜倒,伏地大哭。袁承誌見她壹身縞素,心知不妙,忙伸手扶起,說道:“焦姑娘快請起,令尊他老人家好麽?”焦宛兒哭道:“爹爹……給……給閔子華那奸賊害死啦。”袁承誌問:“他……他老人家怎會遭難?”
焦宛兒從身上拿出壹個布包,放在桌上,打了開來,露出壹柄精光耀眼的匕首,刃身上還殘留著烏黑的血跡。袁承誌連著布包捧起匕首,見刀柄上用金絲鑲著“仙都門下子字輩弟子閔子華收執”幾字,顯是仙都派師尊賜給弟子的利器。
焦宛兒哭道:“咱們到了馬谷山,安頓好之後,爹爹在應天府有事要辦,稟明了孫仲壽叔叔,我跟著爹爹壹起回家,在徐州府客店裏住宿。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時過了,還不起來,我去叫他,哪知……哪知……他胸口插了這把刀……袁相公,請妳作主!”說罷嚎啕大哭。
青青本來對她頗有疑忌之意,這時見她哭得嬌楚可憐,心感難過,把她拉在身邊,摸出手帕給她拭淚,對袁承誌道:“大哥,那姓閔的已應承揭過這個梁子,怎麽又卑鄙行刺?咱們可不能善罷幹休!”
袁承誌胸中酸楚難言,想起焦公禮慷慨重義,不禁流下淚來,隔了壹陣,問道:“焦姑娘,後來妳見過那姓閔的麽?”焦宛兒哽咽道:“我見到爹爹不幸遭亂,立即傳訊回馬谷山。孫仲壽叔叔派遣金龍幫舊部,趕到徐州來聽我號令,為爹爹報仇。我們壹路追趕那姓閔的,昨天晚上追到了順天府。”青青叫道:“好啊,他在這裏,咱們這就去找他。妹妹妳放心,大夥兒壹定幫妳報仇。”程青竹、沙天廣等早已得知袁承誌在應天府為焦閔兩家解仇的經過,聽得閔子華如此不守江湖道義,都憤慨異常。沙天廣怒道:“閔子華是什麽東西,沙某倒要鬥他壹鬥。”
焦宛兒向眾人盈盈拜了下去,淒然道:“要請眾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。”
程青竹壹拍桌子,喝道:“閔子華在哪裏?仙都派雖然人多勢眾,老程可不怕他。咱們金蛇三營早便是壹家人了!”
焦宛兒道:“爹爹逝世後,我跟幾位師哥給他老人家收殮,靈柩寄存在徐州廣武鏢局,隨即搜尋閔子華的下落。總是爹爹英靈佑護,沒幾天河南的朋友就傳來訊息,說有人見到那姓閔的奸賊從河南北上。金龍幫內外香堂眾香主壹路路分批兜截,曾交過兩次手,都給他滑溜逃脫了。侄女不中用,還給那奸賊刺了壹劍。”
袁承誌見她左肩微高,知道衣裏包著繃帶,想來她為父報仇,必定奮不顧身,可是說到武功,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閔子華了。
焦宛兒又道:“昨天我們追到順天,已查明了那奸賊的落腳所在。”青青急道:“在哪裏?咱們快去,莫給他溜了。”焦宛兒道:“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,我們幫裏已有壹百多人守在附近。”袁承誌微微點頭,心想:“她年紀雖小,辦事精明幹練。這次金龍幫傾巢而出,閔子華插翅難逃。”焦宛兒又道:“剛才我壹位大師兄在大街上遇著壹位泰山大會中見過面的朋友,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這裏。”
沙天廣大拇指壹翹,說道:“焦姑娘,妳做事周到,閔子華已在妳們掌握之中,妳還是來請盟主主持公道,好讓江湖上朋友們都說壹句‘閔子華該殺’,好!”
袁承誌問道:“預備幾時動手?”焦宛兒道:“今晚二更。”她把匕首包回布包。青青道:“妹子,待會兒妳還是用這匕首刺死他?”焦宛兒點了點頭。
袁承誌想起焦公禮壹生仗義,到頭來卻死於非命,自己雖已盡力,終究還是不能救得他性命,為德不卒,心下頗為歉疚。金龍幫已入了金蛇三營,自己義不容辭,要挑起這副擔子。閔子華暗中傷人,理應遭報,但這事必須做得讓仙都派口服心服,方無後患。
各人用過晚飯,休息壹陣,袁承誌帶同程青竹、沙天廣、啞巴、胡桂南、洪勝海五人,隨著焦宛兒往傅家胡同而去。青青、鐵羅漢兩人受傷,不能同行,單鐵生自行回家養傷。青青連聲嘆氣,咒罵何鐵手這妖女害得她動彈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