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-AA+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

             

第三章 救難

笑傲江湖 by 金庸

2018-9-4 22:37

  勞德諾又道:“當時我問師父:‘林家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麽?青城派為什麽這樣用心修習?’師父不答,閉眼沈思半晌,才道:‘德諾,妳入我門之前,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,可曾聽得武林之中,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,如何評論?’我道:‘武林中朋友們說,林震南手面闊,交朋友夠義氣,大家都買他的賬,不去動他的鏢。至於手底下真實功夫怎樣,我不大清楚。’師父道:‘是了!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,倒是江湖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。妳可曾聽說,余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,曾栽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?’我道:‘林……林遠圖?是林震南的父親?’師父道:‘不,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祖父,福威鏢局是他壹手創辦的。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開創鏢局,當真是打遍黑道無敵手。其時白道上英雄見他太過威風,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,長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劍法下輸了幾招。’我道:‘如此說來,辟邪劍法果然是厲害得很了?’師父道:‘長青子輸招之事,雙方都守口如瓶,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。長青子前輩和妳師祖是好朋友,曾對妳師祖說起過,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,但自忖敵不過林遠圖,此仇終於難報。妳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,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破綻,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似平平無奇,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,突然之間會變得迅速無比,如鬼似魅,令人難防。兩人鉆研了數月,壹直沒破解的把握。那時我剛入師門,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,在旁斟茶侍候,看得熟了,妳壹試演,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。唉,歲月如流,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。’”
 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,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,只盼另投明師,再報此仇,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,不由得精神大振,心道:“原來我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,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。然則爹爹怎麽又鬥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?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。”
  只聽勞德諾道:“我問師父:‘長青子前輩後來報了此仇沒有?’師父道:‘比武輸招,其實也算不得是什麽仇怨。何況那時候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,是武林中眾所欽服的前輩英雄,長青子卻是個剛出道的小道士。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,又算得了什麽?妳師祖勸解了他壹番,此事也就不再提了。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上便即逝世,說不定心中放不開此事,以此郁郁而終。事隔數十年,余滄海忽然率領群弟子壹起練那辟邪劍法,那是什麽緣故?德諾,妳想那是什麽緣故?’
  “我說:‘瞧著松風觀中眾人練劍情形,人人神色鄭重,難道余觀主是要大舉去找福威鏢局的晦氣,以報上代之仇?’師父點頭道:‘我也這麽想。長青子胸襟極狹,自視又高,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,壹定令他耿耿於懷,多半臨死時對余滄海有什麽遺命。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,余滄海要報師仇,只有去找林遠圖的兒子林仲雄,但不知如何,直挨到今日才動手。余滄海城府甚深,謀定後動,這壹次青城派與福威鏢局可要有壹場大鬥了。’
  “我問師父:‘妳老人家看來,這場爭鬥誰勝誰敗?’師父笑道:‘余滄海的武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造詣已在長青子之上。林震南的功夫外人雖不知底細,卻多半及不上乃祖。壹進壹退,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,還沒動上手,福威鏢局已輸了七成。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,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,那麽還可鬥上壹鬥。德諾,妳想不想去瞧瞧熱鬧?’我自是欣然奉命。師父便教了我幾招青城派的得意劍法,以作防身之用。”
  陸大有道:“咦,師父怎地會使青城派劍法?啊,是了,當年長青子跟咱們祖師爺爺拆招,要用青城派劍法對付辟邪劍法,師父在旁邊都見到了。”
  勞德諾道:“六師弟,師父他老人家武功的來歷,咱們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測。師父又命我不可和眾同門說起,以免泄露了風聲。但小師妹畢竟機靈,卻給她探知訊息,纏著師父許她和我同行。我二人喬扮改裝,假作在福州城外賣酒,每日到福威鏢局去察看動靜。別的沒看到,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。小師妹瞧得直搖頭,跟我說:‘這哪裏是辟邪劍法了?這是邪辟劍法,邪魔壹到,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遠避。’”
  在華山群弟子哄笑聲中,林平之滿臉通紅,羞愧得無地自容,尋思:“原來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來窺看多次,我們卻毫不知覺,也真算得無能。”
  勞德諾續道:“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,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。最先來的是方人智和於人豪二人。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踹盤子,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,就沒再去。那壹日也是真巧,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,小師妹只好送酒給他們喝了。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,故意上門來點穿的,但跟他壹搭上口,才知他全然蒙在鼓裏。這紈絝弟子什麽也不懂,跟白癡也差不了什麽。便在那時,青城派中兩個最不成話的余人彥和賈人達,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……”
  陸大有鼓掌道:“二師哥,妳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,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,財源茂盛達三江。妳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!”
  那少女笑道:“那還用說麽?二師哥早成了大財主,我托他大老板的福,可也撈了不少油水。”眾人盡皆大笑。
  勞德諾笑道:“別瞧那林少鏢頭武功稀松平常,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,倒是挺有骨氣。余滄海那不成材的小兒子余人彥瞎了眼睛,向小師妹動手動腳,口出調笑之言,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不平……”
  林平之又慚愧,又憤怒,尋思:“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,向我鏢局動手,是為了報上代敗劍之辱。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止方人智等四人。我殺不殺余人彥,可說毫不相幹。”他心緒煩擾,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余人彥,就沒怎麽聽進耳去,但聽得勞德諾壹面說,眾人壹面笑,顯是譏笑他武功甚低,所使招數全不成話。
  只聽勞德諾又道:“當天晚上,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,只見余觀主率領了侯人英、洪人雄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。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,站得遠遠地瞧熱鬧,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壹個個殺了,鏢局派出去求援的眾鏢頭,也都給他們治死了,壹具具屍首送了回來,下的手可也真狠毒。當時我想,青城派上代長青子和林遠圖比劍而敗,余觀主要報此仇,只須去跟林震南父子比劍,勝了他們,也就是了,卻何以下手如此狠毒?那定是為了給余人彥報仇。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殺,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。林家三口和鏢局人眾前腳出了鏢局,余觀主後腳就進去,大模大樣地往大廳正中太師椅上壹坐,這福威鏢局算是叫他青城派給占啦。”
  陸大有道:“他青城派想接手開鏢局了,余滄海要做總鏢頭!”眾人都哈哈壹笑。
  勞德諾道:“林家三口喬裝改扮,青城派早就瞧在眼裏,方人智、於人豪、賈人達三人奉命追蹤擒拿。小師妹定要跟著去瞧熱鬧,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方人智他們後面。到了福州城南山裏的壹家小飯鋪中,方人智、於人豪、賈人達三個露臉出來,將林家三口都擒住了。小師妹說:‘林公子所以殺余人彥,是由我身上而起,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。’我極力勸阻,說道咱們壹出手,必定傷了青城、華山兩家和氣,何況余觀主便在福州,我二人別要鬧個灰頭土臉。”
  陸大有道:“二師哥上了幾歲年紀,做事自然把細穩重,那豈不掃了小師妹的興致?”
  勞德諾笑道:“小師妹興致勃勃,二師哥便要掃她的興,可也掃不掉。當下小師妹先到竈間中去,將那賈人達打得頭破血流,哇哇大叫,引開了方於二人,她又繞到前面去救了林公子,放他逃生。”
  陸大有拍手道:“妙極,妙極!我知道啦,小師妹可不是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。她心中卻另有壹番用意。很好,很好!”那少女道:“我另有什麽用意?妳又來胡說八道。”陸大有道:“我為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,小師妹心中氣不過,因此去揍青城派的人,為我報仇出氣,多謝啦……”說著站起身來,向那少女深深壹揖。那少女噗哧壹笑,還了壹禮,笑道:“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。”
  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:“小師妹揍青城弟子確是為人出氣。是不是為妳,那可大有研究。挨師父棍子的,不見得只妳六猴兒壹個。”勞德諾笑道:“這壹次六師弟說得對了,小師妹揍那賈人達,的的確確凈是為了給六師弟出氣,日後師父問起來,她也是這麽說。”陸大有連連搖手,說道:“這……這個人情我可不敢領,別拉在我身上,叫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。”
  那高個兒問道:“那方人智和於人豪沒追來嗎?”
  那少女道:“怎麽沒追?可是二師哥學過青城派的劍法,只壹招‘鴻飛冥冥’,便將他二人的長劍絞得飛上了天。只可惜二師哥當時用黑布蒙上了臉,方於二人到這時也不知是敗在我華山派手下。”
  勞德諾道:“不知道最好,否則可又有老大壹場風波。倘若只憑真實功夫,我也未必鬥得過方於二人,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劍法,攻的又是他們劍法中的破綻,他哥兒倆大吃壹驚,就這麽著,咱們又占了壹次上風。”
  眾弟子紛紛議論,都說大師哥知道了這回事後,定然十分高興。
  
  其時雨聲如灑豆壹般,越下越大。只見壹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,到得茶館屋檐下,歇下來躲雨。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敲著竹片,鍋中水氣熱騰騰地上冒。
  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,見到餛飩擔,都臉現喜色。陸大有叫道:“餵,給咱們煮九碗餛飩,另加雞蛋。”那老人應道:“是!是!”揭開鍋蓋,將餛飩拋入熱湯中,過不多時,便煮好了五碗,熱烘烘地端了上來。
  陸大有倒很守規矩,第壹碗先給二師兄勞德諾,第二碗給三師兄梁發,以下依次奉給四師兄施戴子、五師兄高根明,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,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,說道:“小師妹,妳先吃。”那少女壹直和他說笑,叫他六猴兒,但見他端過餛飩,卻站了起來,說道:“多謝師哥。”
  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,心想多半他們師門規矩甚嚴,平時雖可說笑,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。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,那少女卻等陸大有及其他幾個師兄都有了餛飩,這才同吃。
  梁發問道:“二師哥,妳剛才說到余觀主占了福威鏢局,後來怎樣?”
  勞德諾道:“小師妹救了林少鏢頭後,本想暗中掇著方人智他們,俟機再將林震南夫婦救出。我勸她說:余人彥當日對妳無禮,林少鏢頭仗義出手,妳感他的情,救他壹命,已足以報答。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,咱們又何必插手?小師妹依了。當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,只見十余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嚴密把守。
  “這可就奇了。鏢局中眾人早就壹哄而散,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,青城派還忌憚什麽?我和小師妹好奇心起,便想去察看。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細,夜裏進去可不太容易,傍晚時分,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,閃進菜園子躲了起來。
  “後來出來偷瞧,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篋,鉆墻挖壁,幾乎將偌大壹座福威鏢局從頭至尾都翻了個身。鏢局中自有不少來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,但這些人找到後隨手放在壹旁,並不怎樣重視。我當時便想:他們是在找尋壹件十分重要的東西,那是什麽呢?”
 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道:“辟邪劍法的劍譜!”
  勞德諾道:“不錯,我和小師妹也這麽想。瞧這模樣,顯然他們占了福威鏢局之後,便即大抄而特抄。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,擺明了是勞而無功。”
  陸大有問道:“後來他們抄到了沒有?”勞德諾道:“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出,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找西抄,連茅廁也不放過,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,只好溜走了。”
  五弟子高根明道:“二師哥,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,妳看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作?”
  勞德諾道:“余觀主的師父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,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,還是強爺勝祖,外人不知虛實。余觀主如果單派幾名弟子來找回這個樑子,未免過於托大,他親自出馬,事先又督率眾弟子練劍,有備而發,倒也不算小題大作。不過我瞧他神情,此番來到福州,報仇倒是次要,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。”
  四弟子施戴子道:“二師哥,妳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,這路劍法既然已會使了,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譜?說不定是找別的東西。”
  勞德諾搖頭道:“不會。以余觀主這等高人,除了武功秘訣之外,世上更有什麽是他誌在必得之物?後來在江西玉山,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壹次。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浙江、廣東各地趕來報訊的弟子,問他們有沒有找到那東西,神色焦慮,看來大家都沒找到。”
  施戴子仍是不解,搔頭道:“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,又去找這劍譜作什麽?真是奇哉怪也!”勞德諾道:“四弟妳倒想想,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,劍法自是極高明的了。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,而余觀主今日親眼目睹,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。這中間壹定有什麽不對頭的了。”施戴子問道:“什麽不對頭?”勞德諾道:“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,另有壹套訣竅,劍法招式雖然不過如此,威力卻極強大,這套訣竅,林震南就沒學到。”
  施戴子想了壹會,點頭道:“原來如此。不過劍法口訣,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。林遠圖死了幾十年啦,便找到他的棺材,翻出他死屍來,也沒用了。”
  勞德諾道:“本派的劍訣是師徒口傳,不落文字,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。”
  施戴子道:“二師哥,我還是不明白。倘若在從前,他們要找辟邪劍法的秘訣是有道理的,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,要勝過辟邪劍法,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。可是眼下青城派將林震南夫婦都已捉了去,福威鏢局總局分局,也壹古腦兒給他們挑得壹幹二凈,還有什麽仇沒報?就算辟邪劍法之中真有秘訣,他們找了來又幹什麽?”
  勞德諾道:“四弟,青城派的武功,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麽樣?”施戴子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過了壹會,又道:“恐怕不及罷?”勞德諾道:“是了,恐怕有所不及。妳想,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,豈不想在武林中揚眉吐氣,出人頭地?要是林家的確另有秘訣,能將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變得威力奇大,那麽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,卻又如何?”
  旋戴子呆了半晌,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壹拍,站起身來,叫道:“這才明白了!原來余滄海要使得青城劍法天下無敵!”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街上腳步聲響,有壹群人奔來,落足輕捷,顯是武林中人。眾人轉頭向街外望去,只見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過來。
  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,奔近之時,看清楚原來是壹群尼姑。當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,在茶館前壹站,大聲喝道:“令狐沖,出來!”
  
  勞德諾等壹見此人,都認得這老尼姑道號定逸,是恒山白雲庵庵主,恒山派掌門定閑師太的師妹,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,武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,當即站起,壹齊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。勞德諾朗聲說道:“參見師叔。”
  定逸師太眼光在眾人臉上掠過,粗聲粗氣地叫道:“令狐沖躲到哪裏去啦?快給我滾出來。”聲音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。
  勞德諾道:“啟稟師叔,令狐師兄不在這兒。弟子等壹直在此相候,他尚未到來。”
  林平之尋思:“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沖。此人也真多事,不知怎地,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。”
  定逸目光在茶館中壹掃,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,說道:“妳是靈珊麽?怎地裝扮成這副怪相嚇人?”那少女笑道:“有惡人要跟我為難,只好裝扮了避他壹避。”
  定逸哼了壹聲,說道:“妳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松了,妳爹爹老是縱容弟子,在外面胡鬧,此間事情壹了,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個理。”靈珊急道:“師叔,妳可千萬別去。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,打得他路也走不動。妳去跟爹爹壹說,他又得挨六十棍,那不打死了他麽?”定逸道:“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。靈珊,妳也來當面跟我撒謊!什麽令狐沖路也走不動?他走不動路,怎地會將我的小徒兒擄了去?”
  她此言壹出,華山群弟子盡皆失色。靈珊急得幾乎哭了出來,忙道:“師叔,不會的!大師哥再膽大妄為,也決計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。定是有人造謠,在師叔面前挑撥。”
  定逸大聲道:“妳還要賴?儀光,泰山派的人跟妳說什麽來?”
  壹個中年尼姑走上壹步,說道:“泰山派的師兄們說,天松道長在衡陽城中,親眼見到令狐沖師兄,和儀琳師妹壹起在壹家酒樓上飲酒。那酒樓叫做什麽回雁樓。儀琳師妹顯然是受了令狐沖師兄的挾持,不敢不飲,神情……神情甚是苦惱。跟他二人在壹起飲酒的,還有那個……那個……無惡不作的田……田伯光。”
 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,此刻第二次聽到,仍壹般的暴怒,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,兩只餛飩碗跳將起來,嗆啷啷數聲,在地下跌得粉碎。
  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。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,顫聲道:“他們定是撒謊,又不然……又不然,是天松師叔看錯了人。”
  定逸大聲道:“泰山派天松道人是什麽人,怎會看錯了人?又怎會胡說八道?令狐沖這畜生,居然去跟田伯光這等惡徒為伍,墮落得還成什麽樣子?妳們師父就算護犢不理,我可不能輕饒。這萬裏獨行田伯光貽害江湖,老尼非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。只是我得到訊息趕去時,田伯光和令狐沖卻已挾制了儀琳去啦!我……我……到處找他們不到……”她說到後來,聲音已甚為嘶啞,連連頓足,嘆道:“唉,儀琳這孩子,儀琳這孩子!”
  華山派眾弟子心頭怦怦亂跳,均想:“大師哥拉了恒山派門下的尼姑到酒樓飲酒,敗壞出家人的清譽,已然大違門規,再和田伯光這等人交結,那更是糟之透頂了。”隔了良久,勞德諾才道:“師叔,只怕令狐師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,並無交結。令狐師兄這幾日喝得醺醺大醉,神智迷糊,醉人幹事,作不得準……”定逸怒道:“酒醉三分醒,這麽大壹個人,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麽?”勞德諾道:“是,是!只不知令狐師兄到了何處,師侄等急盼找到他,責以大義,先來向師叔磕頭謝罪,再行稟告我師父,重重責罰。”
  定逸怒道:“我來替妳們管師兄的嗎?”突然伸手,抓住了靈珊的手腕。靈珊腕上便如套上壹個鐵箍,“啊”的壹聲,驚叫出來,顫聲道:“師……師叔!”
  定逸喝道:“妳們華山派擄了我儀琳去,我也擄妳們華山派壹個女弟子作抵。妳們把我儀琳放出來還我,我便也放了靈珊!”壹轉身,拉了她便走。靈珊只覺上半身壹片酸麻,身不由主,跌跌撞撞地跟著她走到街上。
 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,攔在定逸師太面前。勞德諾躬身道:“師叔,我大師兄得罪了師叔,難怪師叔生氣。不過這件事的確跟小師妹無關,還請師叔高擡貴手。”
  定逸喝道:“好,我就高擡貴手!”右臂擡起,橫掠了出去。
  勞德諾和梁發只覺壹股極強的勁風逼將過來,氣為之閉,身不由主地向後直飛了出去。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壹家店鋪的門板之上,喀喇壹聲,將門板撞斷了兩塊。梁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。
  眼見他勢將把餛飩擔撞翻,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,非受重傷不可。那賣餛飩的老人伸出左手,在梁發背上壹托,梁發登時平平穩穩地站定。
  定逸師太回過頭來,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壹眼,說道:“原來是妳!”那老人笑道:“不錯,是我!師太的脾氣也忒大了些。”定逸道:“妳管得著麽?”
  便在此時,街頭有兩個人張著油紙雨傘,提著燈籠,快步奔來,叫道:“這位是恒山派的神尼麽?”
  定逸道:“不敢,恒山定逸在此。尊駕是誰?”
  那二人奔到臨近,只見他們手中所提燈籠上都寫著“劉府”兩個紅字。當先壹人道:“晚輩奉敝業師之命,邀請定逸師伯和眾位師姊,同到敝處奉齋。晚輩未得眾位來到衡山的訊息,不曾出城遠迎,恕罪,恕罪!”說著便躬身行禮。
  定逸道:“不須多禮。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?”那人道:“是。晚輩向大年,這是我師弟米為義,向師伯請安。”說著和米為義二人又恭恭敬敬地行禮。定逸見向米二人執禮甚恭,臉色登和,說道:“好,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。”
  向大年向著梁發等道:“這幾位是?”梁發道:“在下華山派梁發。”向大年歡然道:“原來是華山派梁三哥,久慕英名,請各位同到敝舍。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路英雄好漢,實因來的人多,簡慢之極,得罪了朋友。各位請吧。”
  勞德諾走將過來,說道:“我們本想會齊大師哥後,同來向劉三師叔請安道賀。”向大年道:“這位想必是勞二哥了。我師父常日稱道華山派嶽師伯座下眾位師兄英雄了得,令狐師兄更是傑出的英才。令狐師兄既然未到,眾位先去也是壹樣。”勞德諾心想:“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,看樣子是不肯放的了,我們只有陪她壹起去。”便道:“打擾了。”向大年道:“眾位勞步來到衡山,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,怎麽還說這些客氣話?請!請!”
  定逸指著那賣餛飩的人道:“這壹位妳也請麽?”
  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壹會,突然有悟,躬身道:“原來雁蕩山何師伯到了,真是失禮,請,請何師伯駕臨敝舍。”他猜到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高手何三七。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為生,學成武功後,仍是挑著副餛飩擔遊行江湖,這副餛飩擔可是他的標記。他雖壹身武功,但自甘淡泊,以小本生意過活,武林中人說起來都好生相敬。天下市巷中賣餛飩的何止千萬,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高人,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。
  何三七哈哈壹笑,說道:“正要打擾。”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。勞德諾道:“晚輩有眼不識泰山,何前輩莫怪。”何三七笑道:“不怪,不怪。妳們來光顧我餛飩,是我衣食父母,何怪之有?八碗餛飩,十文錢壹碗,壹共八十文。”說著伸出了左掌。
  勞德諾好生尷尬,不知何三七是否開玩笑。定逸道:“吃了餛飩就給錢啊,何三七又沒說請客。”何三七笑道:“是啊,小本生意,現銀交易,至親好友,賒欠免問。”勞德諾道:“是,是!”卻也不敢多給,數了八十文銅錢,雙手恭恭敬敬地奉上。何三七收了,轉身向定逸伸出手來,說道:“妳打碎了我兩只餛飩碗、兩只調羹,壹共十四文,賠來。”定逸壹笑,道:“小氣鬼,連出家人也要訛詐。儀光,賠了給他。”儀光數了十四文,也是雙手奉上。何三七接過,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,挑起擔子,道:“去罷!”
 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:“這裏的茶錢,回頭再算,都記在劉三爺賬上。”那茶博士笑道:“哈,是劉三爺的客人,哈,我們請也請不到,哈,妳家還算什麽茶錢?”
  
  向大年將帶來的雨傘分給眾賓,當先領路。定逸拉著那華山派的少女靈珊,和何三七並肩而行。恒山派和華山派群弟子跟在後面。
  林平之心想:“我就遠遠地跟著,且看是否能混進劉正風家裏。”眼見眾人轉過了街角,便即起身走到街角,見眾人向北行去,於是在大雨下挨著屋檐下走去。過了三條長街,只見左首壹座大宅,門口點著四盞大燈籠,十余人手執火把,有的張著雨傘,正忙著迎客。定逸、何三七等壹行人進去後,又有好多賓客從長街兩頭過來。
  林平之大著膽子,走到門口。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著進門,林平之壹言不發地跟了進去。迎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,笑臉迎人,道:“請進,奉茶。”
  踏進大廳,只聽得人聲喧嘩,二百余人分坐各處,分別談笑。林平之心中壹定,尋思:“這裏這麽多人,誰也不會來留心我,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,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了。”在廳角暗處壹張小桌旁坐下,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、面點、熱毛巾。
  他放眼打量,見恒山群尼圍坐在左側壹桌,華山群弟子圍坐在其旁另壹桌,那少女靈珊也坐在那裏,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。但定逸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。林平之壹桌壹桌瞧過去,突然間心中壹震,胸口熱血上湧,只見方人智、於人豪二人和壹群人圍坐在兩張桌旁,顯然都是青城派弟子,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在其間,不知給他們囚在何處。
  林平之又悲又怒,又甚擔心,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,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,偷聽他們說話,但轉念又想,好容易混到了這裏,倘若稍有輕舉妄動,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,不但全功盡棄,且有殺身之禍。
  正在這時,忽然門口壹陣騷動,幾名青衣漢子擡著兩塊門板,匆匆進來。門板上臥著兩人,身上蓋著白布,布上都是鮮血。廳上眾人壹見,都搶近去看。聽得有人說道:“是泰山派的!”“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傷,還有壹個是誰?”“是泰山掌門天門道人的弟子,姓遲的,死了嗎?”“死了,妳看這壹刀從前胸砍到後背,那還不死?”
  眾人喧擾聲中,壹死壹傷二人都擡去了後廳,便有許多人跟著進去。廳上眾人紛紛議論:“天松道人是泰山派好手,有誰這樣大膽,竟將他砍得重傷?”“能將天松道人砍傷,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。藝高人膽大,便沒什麽希奇!”
  大廳上眾人議論紛紛之中,向大年匆匆出來,走到華山群弟子圍坐的席上,向勞德諾道:“勞師兄,我師父有請。”勞德諾應道:“是!”站起身來,隨著他走向內室,穿過壹條長廊,來到壹座花廳。
  
  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並列,四張倒是空的,只靠東壹張上坐著壹個身材魁梧的紅臉道人,勞德諾知道這五張太師椅是為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而設,嵩山、恒山、華山、衡山四劍派掌門人都沒到,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。兩旁坐著十九位武林前輩,恒山派定逸師太、青城派余滄海,浙南雁蕩山何三七都在其內。下首主位坐著個身穿醬色繭綢袍子、矮矮胖胖、猶如財主模樣的中年人,正是主人劉正風。勞德諾先向主人劉正風行禮,再向天門道人拜倒,說道:“華山弟子勞德諾,叩見天門師伯。”
  那天門道人滿臉煞氣,似乎心中郁積著極大的憤怒要爆炸出來,左手在太師椅的靠手上重重壹拍,喝道:“令狐沖呢?”他這句話聲音極響,當真便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。
  
  大廳上眾人遠遠聽到他這聲暴喝,盡皆聳然動容。
  那少女靈珊驚道:“三師哥,他們又在找大師哥啦。”梁發點了點頭,並不說話,過了壹會,低聲道:“大家定些!大廳上各路英雄畢集,別讓人小覷了我華山派。”
  林平之心想:“他們又在找令狐沖啦。這個令狐老兒,闖下的亂子也真不少。”
  
  勞德諾給天門道人這壹聲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響,在地下跪了片刻,才站起來,說道:“啟稟師伯,令狐師兄和晚輩壹行人在衡陽分手,約定在衡山城相會,同到劉師叔府上來道賀。他今天如不能到,明日定會來了。”
  天門道人怒道:“他還敢來?他還敢來?令狐沖是妳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,總算是名門正派的人物。他居然去跟那奸淫擄掠、無惡不作的采花大盜田伯光混在壹起,到底幹什麽了?”
  勞德諾道:“據弟子所知,大師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識。大師哥平日就愛喝上三杯,多半不知對方便是田伯光,無意間跟他湊在壹起喝酒了。”
  天門道人壹頓足,站起身來,怒道:“妳還在胡說八道,給令狐沖這狗崽子強辯。天松師弟,妳……妳說給他聽,妳怎麽受的傷?令狐沖識不識得田伯光?”
  兩塊門板停在西首地下,壹塊板上躺的是具死屍,另壹塊上臥著個長須道人,臉色慘白,胡須上染滿了鮮血,低聲道:“今兒早上……我……我和遲師侄在衡陽……回雁……回雁樓頭,見到令狐沖……還有田伯光和壹個小尼姑……”說到這裏,已喘不過氣來。
  劉正風道:“天松道兄,妳不用再復述了,我將妳剛才說過的話,跟他說便了。”轉頭向勞德諾道:“勞賢侄,妳和令狐賢侄眾位同門遠道光臨向我道賀,我對嶽師兄和諸位賢侄的盛情感激之至。只不知令狐賢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廝結識上了,咱們得查明真相,倘若真是令狐賢侄的不是,咱們五嶽劍派本是壹家,自當好好勸他壹番才是……”
  天門道人怒道:“什麽好好勸他!清理門戶,取其首級!”
  劉正風道:“嶽師兄向來門規極嚴。在江湖上華山派向來是壹等壹的聲譽,只是這次令狐賢侄卻也太過分了些。”
  天門道人怒道:“妳還稱他‘賢侄’?賢,賢,賢,賢他個屁!”他壹句話出口,便覺在定逸師太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,未免有失自己壹派大宗師的身分,但說也說了,已無法收回,“波”的壹聲,怒氣沖沖地重重噓了口氣,坐入椅中。
  勞德諾道:“劉師叔,此事到底真相如何,還請師叔賜告。”
  劉正風道:“適才天松道兄說道:今日大清早,他和天門道兄的弟子遲百城賢侄上衡陽回雁樓喝酒,上得酒樓,便見到三個人坐在樓上大吃大喝。這三個人,便是淫賊田伯光、令狐師侄,以及定逸師太的高足儀琳小師父。這三人天松道兄本來都不認得,只是從服色上得知壹個是華山派弟子,壹個是恒山派弟子。定逸師太莫惱,儀琳師侄為人強迫,身不由主,那是顯而易見的。天松道兄說,另外壹人是個三十來歲的華服男子,也不知此人是誰,後來聽令狐師侄說道:‘田兄,妳雖輕功獨步天下,但要是交上了倒黴的華蓋運,輕功再高,卻也逃不了。’他既姓田,又說輕功獨步天下,自必是萬裏獨行田伯光了。天松道兄嫉惡如仇,他見這三人同桌共飲,自是心頭火起。”
  勞德諾應道:“是!”心想:“回雁樓頭,三人共飲,壹個是惡名昭彰的淫賊,壹個是出家的小尼姑,另壹個卻是我華山派大弟子,確是不倫不類之至。”
  劉正風道:“他接著聽那田伯光道:‘我田伯光獨往獨來,橫行天下,哪裏能顧忌得這麽多?這小尼姑嘛,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,且讓她在這裏陪著便是……’”
  劉正風說到這裏,勞德諾向他瞧了壹眼,又瞧瞧天松道人,臉上露出懷疑之色。劉正風登時會意,說道:“天松道兄重傷之余,自沒說得這般清楚連貫,我給他補上壹些,但大意不錯。天松道兄,是不是?”天松道:“正……正是,不錯,不……不錯!”
  劉正風道:“當時遲百城賢侄便忍耐不住,拍桌罵道:‘妳是淫賊田伯光麽?武林中人人都要殺妳而甘心,妳卻在這裏大言不慚,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?’拔出兵刃,上前動手,不幸竟給田伯光殺了。少年英雄命喪奸人之手,實在可惜。天松道兄隨即上前,他俠義為懷,殺賊心切,鬥了數百回合後,壹不留神,竟給田伯光使卑鄙手段,在他胸口砍了壹刀。其後令狐師侄卻仍和田伯光那淫賊壹起坐著喝酒,未免有失我五嶽劍派結盟的義氣。天門道兄所以著惱,便是為此。”
  天門道人怒道:“什麽五嶽結盟的義氣,哼,哼!咱們學武之人,這是非之際總得清楚明白,和這樣壹個淫賊……這樣壹個淫賊……”氣得臉如巽血,似乎壹叢長須中每壹根都要豎將起來。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:“師父,弟子有事啟稟。”天門道人聽得是徒兒聲音,便道:“進來!什麽事?”
  壹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走進廳來,先向主人劉正風行了壹禮,又向其余眾前輩行禮,然後轉向天門道人說道:“師父,天柏師叔傳了訊來,他率領本門弟子在衡陽搜尋田伯光、令狐沖兩個淫賊,尚未見到蹤跡……”
  勞德諾聽他居然將自己大師哥也歸入“淫賊”之列,大感臉上無光,但大師哥確是和田伯光混在壹起,又有什麽法子?
  只聽那泰山派弟子續道:“但在衡陽城外,卻發現了壹具屍體,小腹上插著壹柄長劍,那口劍是令狐沖那淫賊的……”天門道人急問:“死者是誰?”那人的眼光轉向余滄海,說道:“是余師叔門下的壹位師兄,當時我們都不識得,這屍首搬到了衡山城裏之後,才有人識得,原來是羅人傑羅師兄……”
  余滄海“啊”的壹聲,站了起來,驚道:“是人傑?屍首呢?”
  只聽得門外有人接口道:“在這裏。”余滄海極沈得住氣,雖乍聞噩耗,死者又是本門“英雄豪傑”四大弟子之壹的羅人傑,卻仍不動聲色,說道:“煩勞賢侄,將屍首擡進來。”門外有人應道:“是!”兩個人擡著壹塊門板,走了進來。那兩人壹個是衡山派弟子,壹個是青城派弟子。
  只見門板上那屍體的腹部插著壹柄利劍。這劍自死者小腹插入,斜刺而上。壹柄三尺長劍,留在體外的只余數寸,劍尖已插到了死者咽喉,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數,武林中倒還真少見。余滄海喃喃地道:“令狐沖,哼,令狐沖,妳……妳好辣手。”
  那泰山派弟子說道:“天柏師叔派人說道,他還在搜查兩名淫賊,最好這裏的師伯、師叔們有壹兩位前去相助。”定逸和余滄海齊聲道:“我去!”
  便在此時,門外傳進來壹個嬌嫩的聲音,叫道:“師父,我回來啦!”
  定逸臉色陡變,喝道:“是儀琳?快給我滾進來!”
  眾人目光壹齊望向門口,要瞧瞧這個公然與兩個萬惡淫賊在酒樓上飲酒的小尼姑,到底是怎麽壹個人物。
  
  門簾掀處,眾人眼睛陡然壹亮,壹個小尼姑悄步走進花廳,但見她清秀絕俗,容色照人,實是壹個絕麗的美人。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,身形婀娜,雖裹在壹襲寬大緇衣之中,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。她走到定逸身前,盈盈倒拜,叫道:“師父……”兩字壹出口,突然哇的壹聲,哭了出來。
  定逸沈著臉道:“妳做……妳做的好事?怎地回來了?”
  儀琳哭道:“師父,弟子這壹次……這壹次,險些兒不能再見著妳老人家了。”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,兩只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,白得猶如透明壹般。人人心中不禁都想:“這樣壹個美女,怎麽去做了尼姑?”
  余滄海只向她瞥了壹眼,便不再看,壹直凝視著羅人傑屍體上的那柄利劍,見劍柄上飄著青色絲穗,近劍柄處的鋒刃之上,刻著“華山令狐沖”五個小字。他目光轉處,見勞德諾腰間佩劍壹模壹樣,也是飄著青色絲穗,突然間欺身近前,左手疾伸,向他雙目插了過去,指風淩厲,剎那間指尖已觸到他眼皮。
  勞德諾大驚,急使壹招“舉火撩天”,高舉雙手去格。余滄海壹聲冷笑,左手轉了個極小的圈子,已將他雙手抓在掌中,跟著右手伸出,刷的壹聲,拔出了他腰間長劍。勞德諾雙手入於彼掌,壹掙之下,對方屹然不動,長劍的劍尖卻已對準了自己胸口,驚呼:“不……不關我事!”
  余滄海看那劍刃,見上面刻著“華山勞德諾”五字,字體大小,與另壹柄劍上的全然相同。他手腕壹沈,將劍尖指著勞德諾的小腹,陰森森地道:“這壹劍斜刺而上,是貴派華山劍法的什麽招數?”
  勞德諾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顫聲道:“我……我們華山劍法沒……沒這壹招。”
  余滄海尋思:“致人傑於死這壹招,長劍自小腹刺入,劍尖直至咽喉,難道令狐沖俯下身去,自下而上地反刺?他殺人之後,又為什麽不拔出長劍,故意留下證據?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釁?”忽聽得儀琳說道:“余師伯,令狐師兄這壹招,多半不是華山劍法。”
  余滄海轉過身來,臉上猶似罩了壹層寒霜,向定逸師太道:“師太,妳倒聽聽令高徒的說話,她叫這惡賊作什麽?”
  定逸怒道:“我沒耳朵麽?要妳提醒。”她聽得儀琳叫令狐沖為“令狐師兄”,心頭早已有氣,余滄海只須遲得片刻說這句話,她已然開口大聲申斥,但偏偏他搶先說了,言語又這等無禮,她便反而轉過來回護徒兒,說道:“她順口這麽叫,又有什麽幹系?我五嶽劍派結義為盟,五派門下,都是師兄弟、師姊妹,有什麽希奇了?”
  余滄海笑道:“好,好!”丹田中內息上湧,左手內力外吐,將勞德諾推了出去,砰的壹聲,重重撞在墻上,屋頂灰泥登時簌簌而落,喝道:“妳這家夥難道是好東西了?壹路上鬼鬼祟祟地窺探於我,存的是什麽心?”
  勞德諾給他這麽壹推壹撞,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轉來,伸手在墻上強行支撐,只覺雙膝酸軟得猶如灌滿了黑醋壹般,只想坐倒在地,勉力強行撐住,聽得余滄海這麽說,暗暗叫苦:“原來我和小師妹暗中察看他們行跡,早就給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發覺了。”
  定逸道:“儀琳,跟我來,妳怎地失手給他們擒住,清清楚楚地給師父說。”說著拉了她手,向廳外走去。眾人心中都甚明白,這樣美貌無比的壹個小尼姑,落入了田伯光這采花淫賊手中,哪裏還能保得清白?其中經過情由,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,定逸師太是要將她帶到無人之處,再行詳細查問。
  突然間青影壹晃,余滄海閃到門前,擋住了去路,說道:“此事涉及兩條人命,便請儀琳小師父在此間說。”他頓了壹頓,又道:“遲百城賢侄是五嶽劍派中人。五派門下,大家都是師兄弟,給令狐沖殺了,泰山派或許不怎麽介意。我這徒兒羅人傑,可沒資格跟令狐沖兄弟相稱。”
  定逸性格剛猛,平日連大師姊定靜、掌門師姊定閑,也都容讓她三分,如何肯讓余滄海這般擋住去路,出言譏刺?聽了這幾句話後,兩條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豎起。
  劉正風素知定逸師太脾氣暴躁,見她雙眉這麽壹豎,料想便要動手。她和余滄海都是當今武林中壹流高手,兩人壹交上手,事情可更鬧得大了,急忙搶步上前,壹揖到地,說道:“兩位大駕光臨劉某舍下,都是在下的貴客,千萬沖著我這小小面子,別傷了和氣。都是劉某招呼不周,請兩位莫怪。”說著連連作揖。
  定逸師太哈的壹聲笑,說道:“劉三爺說話倒也好笑,我自生牛鼻子的氣,跟妳有什麽相幹?他不許我走,我偏要走。他若不攔著我的路,要我留著,倒也可以。”
  余滄海對定逸原也有幾分忌憚,和她交手,並無勝算,而且她師姊定閑雖為人隨和,武功之高,卻是眾所周知,今日就算勝了定逸,她掌門師姊決不能撇下不管,何況恒山派是五嶽劍派之壹,五嶽劍派,同榮共辱,這壹得罪了恒山派,不免後患無窮,當即也哈哈壹笑,說道:“貧道只盼儀琳小師父向大夥兒言明真相。余滄海是什麽人,豈敢阻攔恒山派白雲庵主的道路?”說著身形壹晃,歸位入座。
  定逸師太道:“妳知道就好。”拉著儀琳的手,也回歸己座,問道:“那壹天跟妳失散後,到底後來事情怎樣?”她生怕儀琳年幼無知,將貽羞師門之事也都說了出來,忙加上壹句:“只揀要緊的說,沒相幹的就不用羅唆。”
  儀琳應道:“是!弟子沒做什麽有違師訓之事,只是田伯光這壞人,這壞人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”定逸點頭道:“是了,妳不用說了,我都知道。我定當殺田伯光和令狐沖那兩個惡賊,給妳出氣……”
  儀琳睜著清亮明澈的雙眼,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,說道:“令狐師兄?他……他……”突然垂下淚來,嗚咽道:“他……他已經死了!”
  眾人聽了,都是壹驚。天門道人聽說令狐沖已死,怒氣登時消滅,大聲問道:“他怎麽死的,是誰殺死他的?”
  儀琳道:“就是這……這個青城派的……的壞人。”伸手指著羅人傑的屍體。
  余滄海不禁得意,心道:“原來令狐沖這惡棍竟是給人傑殺的。如此說來,他二人是拚了個同歸於盡。好,人傑這孩子,我早知他有種,果然沒墮了我青城派的威名。”他瞪視儀琳,冷笑道:“妳五嶽劍派的都是好人,我青城派的便是壞人了?”
  儀琳垂淚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我不是說妳余師伯,我只是說他。”說著又向羅人傑的屍身壹指。
  定逸向余滄海道:“妳惡狠狠地嚇唬孩子做什麽?儀琳,不用怕,這人怎麽壞法,妳都說出來好了。師父在這裏,有誰敢為難妳?”說著向余滄海白了壹眼。
  余滄海道:“出家人不打誑語。小師父,妳敢奉觀音菩薩之名,立壹個誓嗎?”他怕儀琳受了師父的指使,將羅人傑的行為說得十分不堪,自己這弟子既已和令狐沖同歸於盡,死無對證,便只有聽儀琳壹面之辭了。
  儀琳道:“我對師父決計不敢撒謊。”跟著向外跪倒,雙手合十,垂眉說道:“弟子儀琳,向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稟告,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。觀世音菩薩神通廣大,垂憐鑒察。”
  眾人聽她說得誠懇,又是壹副楚楚可憐的模樣,都對她心生好感。壹個黑須書生壹直在旁靜聽,壹言不發,此時插口說道:“小師父既這般立誓,自是誰也信得過的。”定逸道:“牛鼻子聽見了嗎?聞先生都這般說,還有什麽假的?”她知這黑須書生姓聞,人人都叫他聞先生,叫什麽名字,她卻不知,只知他是陜南人,壹對判官筆出神入化,是點穴打穴的高手。
  眾人目光都射向儀琳臉上,但見她秀色照人,恰似明珠美玉,純凈無瑕,連余滄海也想:“看來這小尼姑不會說謊。”花廳上寂靜無聲,只候儀琳開口說話。
  
  只聽她說道:“昨日下午,我隨了師父和眾師姊去衡陽,行到中途,下起雨來,下嶺之時,我腳底壹滑,伸手在山壁上扶了壹下,手上弄得滿是泥濘青苔。到得嶺下,我去山溪裏洗手。突然之間,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,多了個男子的影子。我吃了壹驚,急忙站起,背心上壹痛,已給他點中了穴道。我害怕得很,要呼叫師父來救我,但已叫不出聲來。那人將我身子提起,走了幾丈,放入壹個山洞。我心裏害怕之極,偏偏動不了,又叫不出聲。過了好壹會,聽得三位師姊分在三個地方叫我:‘儀琳,儀琳,妳在哪裏?’那人只是笑,低聲道:‘她們倘若找到這裏,我壹起都捉了!’三位師姊到處找尋,又走回了頭。
  “隔了好壹會,那人聽得我三位師姊已去遠了,便拍開了我的穴道。我當即向山洞外逃走,哪知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,我急步外沖,沒想到他早已擋在山洞口,我壹頭撞在他胸口。他哈哈大笑,說道:‘妳還逃得了麽?’我急忙後躍,抽出長劍,便想向他刺去,但想這人也沒傷害我,出家人慈悲為本,何苦傷他性命?我佛門中殺生是第壹大戒,因此這壹劍就沒刺出。我說:‘妳攔住我幹什麽?妳再不讓開,我這劍就要……刺傷妳了。’
  “那人只是笑,說道:‘小師父,妳良心倒好。妳舍不得殺我,是不是?’我說:‘我跟妳無怨無仇,何必殺妳?’那人道:‘那很好啊,那麽坐下來談談。’我說:‘師父師姊在找我呢,再說,師父不許我隨便跟陌生男人說話。’那人道:‘妳說都說了,多說幾句,少說幾句,又有什麽分別?’我說:‘快讓開罷,妳知不知道我師父是很厲害的?她老人家見到妳這樣無禮,說不定把妳兩條腿也打斷了。’他說:‘妳要打斷我兩條腿,我就讓妳打。妳師父嘛,她這樣老,我可沒胃口。’……”
  定逸喝道:“胡鬧!這些瘋話,妳也記在心裏。”
  眾人無不忍俊不禁,只是礙著定逸師太,誰也不敢露出半點笑容,人人苦苦忍住。
  儀琳道:“他是這樣說的啊。”定逸道:“好啦,這些瘋話,無關緊要,不用提了,妳只說怎麽撞到華山派的令狐沖。”
  儀琳道:“是。那個人又說了許多話,只不讓我出去,說我……我生得好看,要我陪他睡覺……”定逸喝道:“住嘴!小孩子家口沒遮攔,這些話也說得的?”儀琳道:“是他說的,我可沒答應啊,也沒陪他睡覺……”定逸喝聲更響:“住口!”
  便在此時,擡著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,終於哈的壹聲笑了出來。定逸大怒,抓起幾上茶碗,壹揚手,壹碗熱茶便向他潑了過去,這壹潑之中,使上了恒山派嫡傳內力,既迅且準,那弟子不及閃避,壹碗熱茶都潑在臉上,只痛得哇哇大叫。
  余滄海怒道:“妳的弟子說得,我的弟子便笑不得?好不橫蠻!”
  定逸師太斜眼道:“恒山定逸橫蠻了幾十年啦,妳今日才知?”說著提起那只空茶碗,便欲向余滄海擲去。余滄海正眼也不向她瞧,反而轉過了身子。定逸師太見他壹番有恃無恐的模樣,又素知青城派掌門人武功了得,倒也不敢造次,緩緩放下茶碗,向儀琳道:“說下去!那些沒要緊的話,別再羅唆。”
  儀琳道:“是了,師父。我要從山洞中出來,那人卻壹定攔著不放。眼看天色黑了,我心裏焦急得很,提劍便向他刺去。師父,弟子不敢犯殺戒,不是真的要殺他,不過想嚇他壹嚇。我使的是壹招‘金針渡劫’,不料他左手伸了過來,抓向我……我身上,我吃了壹驚,向旁閃避,手裏的長劍便給他奪了去。那人武功好厲害,右手拿著劍柄,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,只輕輕壹扳,卡的壹聲,便將我這柄劍扳斷了壹寸來長的壹截。”定逸道:“板斷了壹寸來長的壹截?”儀琳道:“是!”
  定逸和天門道人對望壹眼,均想:“那田伯光若將長劍從中折斷,自也毫不希奇,但以二指之力,扳斷壹柄純鋼劍寸許壹截,指力當真非同小可。”天門道人壹伸手,從壹名弟子腰間拔出壹柄長劍,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,輕輕壹扳,蔔的壹聲,扳斷了寸許長的壹截,問道:“是這樣麽?”儀琳道:“是。原來師伯也會!”天門道人哼的壹聲,將斷劍還入弟子劍鞘,左手在幾上壹拍,壹段寸許來長的斷劍頭平平嵌入了幾面。
  儀琳喜道:“師伯這壹手好功夫,我猜那惡人田伯光壹定不會了。”突然間神色黯然,垂下眼皮,輕輕嘆息了壹聲,說道:“唉,可惜師伯那時沒在,否則令狐師兄也不會身受重傷了。”天門道人道:“什麽身受重傷?妳不是說他已經死了麽?”儀琳道:“是啊,令狐師兄因為身受重傷,才會給青城派那惡人羅人傑害死。”
  余滄海聽她稱田伯光為“惡人”,稱自己的弟子也是“惡人”,竟將青城門下與那臭名昭彰的淫賊相提並論,不禁又哼了壹聲。
  眾人見儀琳壹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,眼見便要哭出聲來,容色又可憐,又可愛,壹時誰也不敢去問她。天門道人、劉正風、聞先生、何三七壹幹長輩,都不自禁地心生愛憐,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,好幾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、摸摸她頭頂地加以慰撫了。
  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,哽咽道:“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,伸手扯我衣裳。我反掌打他,兩只手又都讓他捉住了。我大聲叫嚷,又罵了他幾句。師父,弟子不是膽敢犯戒,口出粗言,不過這人真太也無禮。就在這時候,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,哈哈哈,笑三聲,停壹停,又笑三聲。田伯光厲聲問道:‘是誰?’外面那人又哈哈哈地連笑了三次。田伯光罵道:‘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的。田大爺發作起來,妳可沒命啦!’那人又哈哈哈地笑了三聲。田伯光不去理他,又來扯我衣裳,山洞外那人又笑了起來。那人壹笑,田伯光就發怒,我真盼那人快來救我。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害,不敢進洞,只在山洞外笑個不停。
  田伯光就破口罵人,點了我穴道,呼的壹聲,躥了出去,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。田伯光找了壹會找不到,又回進洞來,剛走到我身邊,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地笑了起來。我覺得有趣,忍不住也笑了出來。”
  定逸師太橫了她壹眼,斥道:“自己正在生死關頭,虧妳還笑得出?”
  儀琳臉上微微壹紅,道:“是,弟子也想不該笑的,不過當時不知怎的,竟然便笑了。田伯光伏下身子,悄悄走到洞口,只待他再笑,便沖了出去。可是洞外那人機警得很,卻也不發出半點聲息,田伯光壹步步地往外移,我想那人倘若給他抓住,可就糟了,眼見田伯光正要沖出去,我便叫了起來:‘小心,他出來啦!’那人在遠處哈哈哈地笑了三聲,說道:‘多謝妳,不過他追不上我。他輕身功夫不行。’”
  眾人均想,田伯光號稱“萬裏獨行”,輕身功夫之了得,江湖上素來大大有名,那人居然說他“輕身功夫不行”,自是故意要激怒於他。
  儀琳續道:“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,在我臉上重重扭了壹把,我痛得大叫,他便躥了出去,叫道:‘狗賊,妳我來比比輕身功夫!’哪知道這壹下他可上了當。原來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邊,田伯光壹沖出,他便溜了進來,低聲道:‘別怕,我來救妳。他點了妳哪裏的穴道?’我說:‘是右肩和背心,好像是“肩貞”、“大椎”!妳是哪壹位?’他說:‘解了穴道再說。’便伸手替我在肩貞與大椎兩穴推宮過血。
  “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,那人雖用力推拿,始終解不開,耳聽得田伯光呼嘯連連,又追回來了。我說:‘妳快逃,他壹回來,可要殺妳了。’他說:‘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。師妹有難,豈能不救?’”
  定逸問道:“他也是五嶽劍派的?”
  儀琳道:“師父,他就是令狐沖令狐師兄啊。”
  定逸和天門道人、余滄海、何三七、聞先生、劉正風等都“哦”了壹聲。勞德諾籲了口長氣。眾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是令狐沖,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,方能確定。
  儀琳道:“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,令狐師兄道:‘得罪!’將我抱起,溜出山洞,躲在草叢裏。剛剛躲好,田伯光便奔進山洞,他找不到我,就大發脾氣,破口大罵,罵了許多難聽的話,我也不懂是什麽意思。他提了我那柄斷劍,在草叢中亂砍,幸好這天晚上下雨,星月無光,他瞧不見我們,但他料想我們逃不遠,壹定躲在附近,因此不停手地砍削。有壹次險得不得了,壹劍從我頭頂掠過,只差得幾寸。他砍了壹會,嘴裏不住咒罵,說了很多粗話,我也記不得。他揮劍砍削,壹路找了過去。
  “忽然之間,有些熱烘烘的水點壹滴滴地落在臉上,同時我聞到壹陣陣血腥氣。我吃了壹驚,低聲問:‘妳受了傷麽?’令狐師兄伸手按住我嘴,過了好壹會,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,他才低聲道:‘不礙事。’放開了手。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。我說:‘妳傷得很厲害,須得止血才好。我有“天香斷續膠”。’他道:‘別出聲,壹動就給那廝發覺了!’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。過了壹會,田伯光又奔了回來,叫道:‘哈哈,原來在這裏,我瞧見啦。站起身來!’我聽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,心中只是叫苦,便想站起,只是腿上動彈不得……”
  定逸師太道:“妳上了當啦,田伯光騙妳們的,他可沒瞧見妳。”儀琳道:“是啊。師父,當時妳又不在那裏,怎麽知道?”定逸道:“那有什麽難猜?他真的瞧見了妳們,過來壹劍將令狐沖砍死便是,又何必大叫大嚷?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沒見識。”
  儀琳搖頭道:“不,令狐師兄也猜到了的。他壹伸手便按住了我嘴,怕我驚嚇出聲。田伯光叫嚷了壹會,不聽到聲音,又去砍草找尋。令狐師兄待他去遠,低聲道:‘師妹,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,妳被封的穴道上氣血漸暢,我就可以給妳解開。但田伯光那廝壹定轉頭又來,這壹次恐怕再難避過。咱們索性冒險,進山洞躲壹躲。’”
  儀琳說到這裏,聞先生、何三七、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地都擊了壹下手掌。聞先生道:“好,有膽,有識!”
  儀琳道:“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,很是害怕,但那時我對令狐師兄已很欽佩,他既這麽說,總是不錯的,便道:‘好!’他又抱起我躥進山洞,將我放落。我說:‘我衣袋裏有天香斷續膠,是治傷的靈藥,請妳……請妳取出來敷上傷口。’他道:‘現在拿不大方便,等妳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吧。’他拔劍割下了壹幅衣袖,縛在左肩。這時我才明白,原來他為了保護我,躲在草叢中之時,田伯光壹劍砍上他肩頭,他壹動不動,壹聲不哼,黑暗中田伯光竟沒發覺。我心裏難過,不明白取藥有什麽不方便……”
  定逸哼了壹聲,道:“如此說來,令狐沖倒是個正人君子了。”
  儀琳睜大了壹雙明亮的妙目,露出詫異神色,說道:“令狐師兄自然是壹等壹的好人。他跟我素不相識,居然不顧自己安危,挺身而出,前來救我。”
  余滄海冷冷地道:“妳跟他雖素不相識,他可多半早就見過妳的面了,否則焉有這等好心?”言下之意自是說,令狐沖為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,這才如此地奮不顧身。
  儀琳道:“不,他說從沒見過我。令狐師兄決不會對我撒謊,他決計不會!”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果決,聲音雖仍溫柔,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。眾人為她壹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,無不深信。
  余滄海心想:“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,如此天不怕、地不怕地胡作非為,既非為了美色,那麽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壹鬥,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。”
  儀琳續道:“令狐師兄紮好自己傷口後,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。過不多時,便聽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響越來越近,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,走到了山洞門口。我的心怦怦大跳,只聽他走進洞來,坐在地上,壹聲不響。我屏住了呼吸,連氣也不敢透壹口。突然之間,我肩頭壹陣劇痛,我出其不意,禁不住低呼了壹聲。這壹下可就糟了,田伯光哈哈大笑,大踏步向我走來。令狐師兄蹲在壹旁,仍是不動。田伯光笑著說:‘小綿羊,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裏。’伸手來抓我,只聽得嗤的壹聲響,他給令狐師兄刺中了壹劍。
  “田伯光壹驚,斷劍脫手落地。可惜令狐師兄這壹劍沒刺中他要害,田伯光向後急躍,拔出了腰間佩刀,便向令狐師兄砍去,當的壹聲響,刀劍相交,兩個人便動起手來。他們誰也瞧不見誰,錚錚錚地拆了幾招,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。我只聽到他二人的呼吸之聲,心中怕得要命。”
  天門道人插口問道:“令狐沖跟他鬥了多少回合?”
  儀琳道:“弟子當時嚇得糊塗了,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。只聽得田伯光笑道:‘啊哈,妳是華山派的!華山劍法,非我敵手。妳叫什麽名字?’令狐師兄道:‘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,華山派也好,恒山派也好,都是妳這淫賊的對頭……’他話未說完,田伯光已攻了上去,原來他要引令狐師兄說話,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。兩人交手數合。令狐師兄‘啊’的壹聲叫,又受了傷。田伯光笑道:‘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,便是妳師父嶽老兒親來,也鬥我不過。’令狐師兄卻不再睬他。
  “先前我肩頭壹陣劇痛,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,這時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幾下,我支撐著慢慢爬起,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。令狐師兄聽到了聲音,喜道:‘妳穴道解開了,快走,快走。’我說:‘華山派的師兄,我和妳壹起跟這惡人拚了!’他說:‘妳快走!我們二人聯手,也打他不過。’田伯光笑道:‘妳知道就好!何必枉自送了性命?餵,我倒佩服妳是條英雄好漢,妳叫什麽名字?’令狐師兄道:‘妳問我尊姓大名,本來說給妳知,卻也不妨。但妳如此無禮詢問,老子睬也不來睬妳。’師父,妳說好笑不好笑?令狐師兄又不是他爹爹,卻自稱是他‘老子’。”
  定逸哼了壹聲,道:“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,又不是真的‘老子’!”
  儀琳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令狐師兄道:‘師妹,妳快到衡山城去,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,諒這惡賊不敢上衡山城找妳。’我道:‘我如出去,他殺死了妳怎麽辦?’令狐師兄道:‘他殺不了我的!我纏住他,妳還不快走!啊喲!’乒乓兩聲,兩人刀劍相交,令狐師兄又受了壹處傷,他心中急了,叫道:‘妳再不走,我可要開口罵妳啦!’這時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斷劍,叫道:‘咱們兩人打他壹個。’田伯光笑道:‘再好沒有!田伯光只身單刀,會鬥華山、恒山兩派。’
  “令狐師兄真的罵起我來,叫道:‘不懂事的小尼姑,妳簡直糊塗透頂,還不快逃!妳再不走,下次見到妳,我打妳老大的耳括子!’田伯光笑道:‘這小尼姑舍不得我,她不肯走!’令狐師兄急了,叫道:‘妳到底走不走?’我說:‘不走!’令狐師兄道:‘妳再不走,我可要罵妳師父啦!定靜這老尼姑是個老糊塗,教了妳這小糊塗出來。’我說:‘定靜師伯不是我師父。’他說:‘好,那麽我就罵定閑師太!’我說:‘定閑師伯也不是我師父。’他道:‘呸!妳仍然不走!我罵定逸這老糊塗……’”
  定逸臉色壹沈,模樣十分難看。
  儀琳忙道:“師父,妳別生氣,令狐師兄是為我好,並不是真的要罵妳。我說:‘我自己糊塗,可不是師父教的!’突然之間,田伯光欺向我身邊,伸指向我點來。我在黑暗中揮劍亂砍,才將他逼退。
  “令狐師兄叫道:‘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,要罵妳師父啦,妳怕不怕?’我說:‘妳別罵,咱們壹起逃吧!’令狐師兄道:‘妳站在我旁邊,礙手礙腳,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,妳壹出去,我便將這惡人殺了。’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‘妳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,只可惜她連妳姓名也不知道。’我想這惡人這句話倒是不錯,便道:‘華山派的師兄,妳叫什麽名字呢?我去衡山跟師父說,說是妳救了我性命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快走,快走!怎地這等羅唆?老夫姓勞,名叫勞德諾!’”
  勞德諾聽到這裏,不由得壹怔:“怎麽大師哥冒我的名?”
  聞先生點頭道:“這令狐沖為善而不居其名,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。”
  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壹眼,自言自語:“這令狐沖好生無禮,膽敢罵我,哼,多半他怕我事後追究,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。”向勞德諾瞪眼道:“餵,在那山洞中罵我老糊塗的,就是妳了,是不是?”勞德諾忙躬身道:“不,不!弟子不敢。”
  劉正風微笑道:“定逸師太,令狐沖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,是有道理的。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,輩份雖低,年紀卻已不小,胡子也這麽大把了,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。”
  定逸登時恍然,才知令狐沖是為了顧全儀琳。其時山洞中壹團漆黑,互不見面,儀琳脫身之後,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,此人是這麽壹個幹癟老頭子,旁人自無閑言閑語,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聲名,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,言念及此,不由得臉上露出了壹絲笑意,點頭道:“很好,這小子想得周到。儀琳,後來怎樣?”
  儀琳道:“那時我仍然不肯走,我說:‘勞師兄,妳為救我而涉險,我豈能遇難先遁?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氣,定然將我殺了。師父平日時時教導,我們恒山派雖都是女流之輩,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。’”
  定逸拍掌叫道:“好,好,說得是!咱們學武之人,要是不顧江湖義氣,生不如死,不論男女,都是壹樣。”
  眾人見她說這幾句話時神情豪邁,均道:“這老尼姑的氣概,倒也真不減須眉。”
  儀琳續道:“可是令狐師兄卻大罵起來,說道:‘混賬王八蛋的小尼姑,妳在這裏羅哩羅唆,叫我施展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,我這條老命,註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。原來妳和田伯光串通了,故意來陷害我。我勞德諾今天倒黴,出門遇見尼姑,而且是個絕子絕孫、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賬小尼姑,害得老子空有壹身無堅不摧、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,卻怕淩厲劍風帶到這小尼姑身上,傷了她性命,以致不能使將出來。罷了,罷了,田伯光,妳壹刀砍死我罷,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歲,也算夠了,今日認命罷啦!’”
  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,以清脆柔軟之音,轉述令狐沖這番粗俗無賴之言,無不為之莞爾。
  只聽她又道:“我聽他這麽說,雖知他罵我是假,但想我武藝低微,幫不了他忙,在山洞中的確礙手礙腳,令得他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……”
  定逸哼了壹聲道:“這小子胡吹大氣!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,怎能說是天下無故?”
  儀琳道:“師父,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,好叫他知難而退啊。我聽他越罵越兇,只得說道:‘勞師兄,我去了!我感激不盡,後會有期。’他罵道:‘滾妳媽的臭鴨蛋,給我滾得越遠越好!壹見尼姑,逢賭必輸,我老頭子以前從來沒見過妳,以後也永遠不見妳。老子生平最愛賭錢,再見妳幹什麽?’”
  定逸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,厲聲道:“這小子好不混蛋!那時妳還不走?”
  儀琳道:“我怕惹他生氣,只得走了,壹出山洞,就聽得洞裏乒乓乒乓、兵刃相交之聲大作。我想倘若那惡人田伯光勝了,他又會來捉我,若是那位‘勞師兄’勝了,他出洞來見到了我,只怕害得他‘逢賭必輸’,於是我咬了咬牙,提氣疾奔,想追上妳老人家,請妳去幫著收拾田伯光那惡人。”
  定逸“嗯”的壹聲,點了點頭。
  儀琳突然問道:“師父,令狐師兄後來不幸喪命,是不是因為……因為見到了我,這才運氣不好?”
  定逸怒道:“什麽‘壹見尼姑,逢賭必輸’,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,怎信得的?這裏這許多人,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,難道他們壹個個都會運氣不好?”
  眾人聽了都臉露微笑,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。
  儀琳道:“是。我奔到天明時,已望見了衡陽城,心中略定,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,哪知就在此時,田伯光又追了上來。我壹見到他,腳也軟了,奔不幾步,便給他抓住了。我想他既追到這裏,那位華山派的勞師兄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,心中說不出的難受。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,倒也不敢對我無禮,只說:‘妳乖乖地跟著我,我便不對妳動手動腳。如果倔強不聽話,我即刻把妳衣服剝個精光,叫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妳。’我嚇得不敢反抗,只有跟著他進城。
  “來到那家酒樓回雁樓前,他說:‘小師父,妳有沈魚……沈魚落雁之容。這家回雁樓就是為妳開的。咱們上去喝個大醉,大家快活快活吧。’我說:‘出家人不用葷酒,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。’他說:‘妳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,當真守得這麽多?待會我還要叫妳大大地破戒。什麽清規戒律,都是騙人的。妳師父……妳師父……’”她說到這裏,偷眼瞧了定逸壹眼,不敢再說下去。
  定逸道:“這惡人的胡說,不必提他,妳只說後來怎樣?”儀琳道:“是。後來我說:‘妳瞎三話四,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,偷偷地喝酒吃狗肉。’”
  眾人壹聽,忍不住都笑。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,但從這句答話之中,誰都知道田伯光定是誣指定逸“躲了起來,偷偷地喝酒吃狗肉”。
  定逸將臉壹沈,心道:“這孩子便是實心眼兒,說話不知避忌。”
  儀琳續道:“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,說道:‘妳不上樓去陪我喝酒,我就扯爛妳衣服。’我沒法子,只好跟他上去。這惡人叫了些酒菜,他也真壞,我說吃素,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、豬肉、雞鴨、魚蝦這些葷菜。他說我如不吃,他要撕爛我衣服。師父,我說什麽也不肯吃,佛門戒食葷肉,弟子決不能犯戒。這壞人要撕爛我衣服,雖然不好,卻不是弟子的過錯。
  “正在這時,有壹個人走上酒樓來,腰懸長劍,臉色蒼白,滿身都是血跡,便往我們那張桌旁壹坐,壹言不發,端起我面前碗中的酒,壹口喝幹了。他自己斟了壹碗酒,舉碗向田伯光道:‘請!’向我道:‘請!’又喝幹了。我壹聽到他的聲音,不由得又驚又喜,原來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‘勞師兄’。謝天謝地,他沒給田伯光害死,只是身上到處是血,他為了救我,受傷可著實不輕。
  “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,說道:‘是妳!’他說:‘是我!’田伯光向他大拇指壹豎,贊道:‘好漢子!’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壹豎,贊道:‘好刀法!’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,壹同喝了碗酒。我很是奇怪,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麽厲害,怎麽此刻忽然變了朋友?這人沒死,我很歡喜;然而他是田伯光這惡人的朋友,弟子又擔心起來啦。
  “田伯光道:‘妳不是勞德諾!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,哪有妳這麽年輕瀟灑?’我偷偷瞧這人,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,原來昨晚他說‘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歲’什麽的,都是騙田伯光的。那人壹笑,說道:‘我不是勞德諾。’田伯光壹拍桌子,說道:‘是了,妳是華山令狐沖,是江湖上的壹號人物。’
  “令狐師兄這時便承認了,笑道:‘豈敢!令狐沖是妳手下敗將,見笑得緊。’田伯光道:‘不打不相識,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?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,在下讓給妳便是。重色輕友,豈是我輩所為?’”
  定逸臉色發青,只道:“這惡賊該死之極,該死之極!”
  儀琳泫然欲涕,說道:“師父,令狐師兄忽然罵起我來啦。他說:‘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,整日價只吃青菜豆腐,相貌決計好不了。田兄,我生平壹見尼姑就生氣,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!’田伯光笑問:‘那又為什麽?’
  “令狐師兄道:‘不瞞田兄說,小弟生平有個嗜好,那是愛賭如命,只要瞧見了骨牌骰子,連自己姓什麽也忘記了。可是只要壹見尼姑,這壹天就不用賭啦,賭什麽輸什麽,當真屢試不爽。不但是我壹人,華山派的師兄師弟們個個都是這樣。因此我們華山派弟子,見到恒山派的師伯、師叔、師姊、師妹們,臉上雖然恭恭敬敬,心中卻無不大叫倒黴!’”
  定逸大怒,反過手掌,啪的壹聲,清清脆脆地打了勞德諾壹個耳括子。她出手又快又重,勞德諾不及閃避,只覺頭腦壹陣暈眩,險些便欲摔倒。
  
上壹頁

熱門書評

返回頂部
分享推廣,薪火相傳 杏吧VIP,尊榮體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