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論杯
笑傲江湖 by 金庸
2018-9-4 22:37
這壹日將到開封,嶽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。嶽不群道:“開封府雖是大都,但武風不盛,像華老鏢頭、海老拳師、豫中三英這些人,武功和聲望都並沒什麽了不起。咱們在開封看看名勝古跡便是,不必拜客訪友,免得驚動人家。”
嶽夫人微笑道:“開封府有壹位大大有名的人物,師哥怎地忘了?”嶽不群道:“大大有名?妳說是……是誰?”嶽夫人笑道:“‘醫壹人,殺壹人。殺壹人,醫壹人。醫人殺人壹樣多,賺錢蝕本都不做。’那是誰啊?”嶽不群微笑道:“‘殺人名醫’平壹指,那自是大大有名。不過這人脾氣太怪,咱們便去拜訪,他也未必肯見。”嶽夫人道:“是啊,否則沖兒壹直內傷難愈,咱們又來到了開封,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。”
嶽靈珊奇道:“媽,什麽叫做‘殺人名醫’?既會殺人,又怎會是名醫?”嶽夫人微笑道:“這位平老先生,是武林中的壹個怪……壹位奇人,醫道高明之極,當真是著手成春,據說不論多麽重的疾病傷勢,只要他肯醫治,便決沒治不好的。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。他說世上人多人少,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。如他醫好許多人的傷病,死的人少了,難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,對不起閻羅王。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,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,判官小鬼定要跟他為難,只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。”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。
嶽夫人續道:“因此他立下誓願,只要救活了壹個人,便須殺壹個人來抵數。又如他殺了壹人,必定要救活壹個人來補數。聽說他醫寓中掛著壹幅大中堂,寫明:‘醫壹人,殺壹人。殺壹人,醫壹人。醫人殺人壹樣多,賺錢蝕本都不做。’他說這麽壹來,老天爺不會怪他殺傷人命,閻羅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。”眾弟子又都大笑。
嶽靈珊道:“這位平壹指大夫倒有趣得緊。怎麽他又取了這樣壹個奇怪名字?他只有壹根手指麽?”嶽夫人道:“好像不是壹根手指的。師哥,妳可知他為什麽取這名字?”
嶽不群道:“平大夫十指俱全,他自稱‘壹指’,意思說:殺人醫人,俱只壹指。要殺人,點人壹指便死了,要醫人,也只用壹根手指搭脈。”嶽夫人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那麽他的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?”嶽不群道:“那就不大清楚了,當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手的,只怕也沒幾個。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道高明之極,人生在世,誰也難保沒三長兩短,說不定有壹天會上門去求他,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了他。但若非迫不得已,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。”嶽靈珊道:“為什麽?”嶽不群道:“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,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,病好傷愈之後,須得依他吩咐,去殺壹個他所指定之人,這叫做壹命抵壹命。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幹之人,倒也罷了,要是他指定去殺的,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,甚或是父兄妻兒,那豈不是為難之極?”眾弟子均道:“這位平大夫,可邪門得緊了。”
嶽靈珊道:“大師哥,這麽說來,妳的傷是不能去求他治的了。”
令狐沖壹直倚在後梢艙門邊,聽師父師娘述說“殺人名醫”平壹指的怪癖,聽小師妹這麽說,淡淡壹笑,道:“是啊!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後,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。”
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。
嶽靈珊笑道:“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,為什麽要妳殺我?”她轉過頭去,問父親道:“爹,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?”嶽不群道:“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,亦正亦邪,說不上是好人,也不能算壞人。說得好些,是個奇人,說得壞些,便是個怪人了。”
嶽靈珊道:“只怕江湖上傳言,誇大其事,也是有的。到得開封府,我倒想去拜訪拜訪這位平大夫。”嶽不群和嶽夫人齊聲喝道:“千萬不可胡鬧!”嶽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十分鄭重,微微壹驚,問道:“為什麽?”嶽不群道:“妳想惹禍上身麽?這種人都見得的?”嶽靈珊道:“見上壹見,也會惹禍上身了?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,怕什麽?”嶽不群臉壹沈,說道:“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,可不是惹事生非。”嶽靈珊見父親動怒,便不敢再說了,但對這“殺人名醫平壹指”卻充滿了好奇之心。
次日辰牌時分,舟至開封,但到府城尚有壹段路程。
嶽不群笑道:“離這裏不遠有個地方,是咱嶽家當年大出風頭之所,倒不可不去。”嶽靈珊拍手笑道:“好啊,知道啦,那是朱仙鎮,是嶽鵬舉嶽爺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。”凡學武之人,對抗金衛國的嶽飛無不極為敬仰,朱仙鎮是昔年嶽飛大破金兵之地,自是誰都想去瞧瞧。嶽靈珊第壹個躍上碼頭,叫道:“咱們快去朱仙鎮,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。”
眾人紛紛上岸,令狐沖卻坐在後梢不動。嶽靈珊叫道:“大師哥,妳不去麽?”
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後,壹直倦怠困乏,懶於走動,心想各人上岸遊玩,自己正好趁機學彈《清心普善咒》,又見林平之站在嶽靈珊身畔,神態親熱,更是心冷,便道:“我沒力氣,走不快。”嶽靈珊道:“好吧,妳就在船裏歇歇。我到開封給妳打幾斤好酒來。”
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,快步走在眾人前頭,心中壹酸,只覺那《清心普善咒》學會之後,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傷,卻又何必去治?這琴又何必去學?望著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,壹霎時間,只覺人生悲苦,亦如流水滔滔無盡,這壹牽動內力,丹田中立時大痛。
嶽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行,指點風物,細語喁喁,卻另是壹般心情。
嶽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,低聲道:“珊兒和平兒年輕,這般男女同行,在山野間渾沒要緊,到了大城市中卻是不妥,咱們二老陪陪他們吧。”嶽不群壹笑,道:“妳我年紀已經不輕,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。”嶽夫人哈哈壹笑,搶上幾步,走到女兒身畔。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,徑向朱仙鎮而去。
將到鎮上,只見路旁有座大廟,廟額上寫著“楊將軍廟”四個金字。嶽靈珊道:“爹,我知道啦,這是楊再興楊將軍的廟,他誤走小商河,給金兵射死的。”嶽不群點頭道:“正是。楊將軍為國捐軀,令人好生敬仰,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,叩拜英靈。”見其余眾弟子相距尚遠,四人不待等齊,先行進廟。
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,英氣勃勃,嶽靈珊心道:“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!”轉頭向林平之瞧了壹眼,心下暗生比較之意。
便在此時,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:“我說楊將軍廟供的壹定是楊再興。”嶽不群夫婦聽得聲音,臉色均是壹變,同時伸手按住劍柄。卻聽得另壹人道:“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,怎麽壹定是楊再興?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,又說不定是楊六郎、楊七郎?”又有壹人道:“單是楊家將,也未必是楊令公、楊六郎、楊七郎,或許是楊宗保、楊文廣呢?”另壹人道:“為什麽不能是楊四郎?”先壹人道:“楊四郎投降番邦,決不會起壹座廟來供他。”另壹人道:“妳譏刺我排行第四,就會投降番邦,是不是?”先壹人道:“妳排行第四,跟楊四郎有甚相幹?”另壹人道:“妳排行第五,楊五郎五臺山出家,妳又為什麽不去做和尚?”先壹人道:“我如做和尚,妳便得投降番邦。”
嶽不群夫婦聽到最初壹人說話,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,當即打個手勢,和女兒及林平之壹齊躲入神像之後。他夫婦躲在左首,嶽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。
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地爭辯,卻不進來看個明白。嶽靈珊暗暗好笑:“那有什麽好爭的,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四郎,進來瞧瞧不就是了?”
嶽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,只是五人,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,自己和丈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個怪物,防他們上山報仇,不料狹路相逢,還是在這裏碰上了,雖然尚未見到,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,如何能逃得過?心下好生擔憂。
只聽五怪愈爭愈烈,終於有壹人道:“咱們進去瞧瞧,到底這廟供的是什麽臭菩薩。”五人壹擁而進。壹人大聲叫了起來:“啊哈,妳瞧,這裏不明明寫著‘楊公再興之神’,這當然是楊再興了。”說話的是桃枝仙。
桃幹仙搔了搔頭,說道:“這裏寫的是‘楊公再’,又不是‘楊再興’。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,名字叫公再。唔,楊公再,楊公再,好名字啊,好名字。”桃枝仙大怒,大聲道:“這明明是楊再興,妳胡說八道,怎麽叫做楊公再?”桃幹仙道:“這裏寫的明明是‘楊公再’,可不是‘楊再興’。”桃根仙道:“那麽‘興之神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?”桃葉仙道:“興,就是高興,興之神,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。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,死了有人供他,精神當然很高興了。”桃幹仙道:“很是,很是!”
桃花仙道:“我說這裏供的是楊七郎,果然不錯,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。”桃枝仙怒道:“是楊再興,怎麽是楊七郎了?”桃幹仙也怒道:“是楊公再,又怎麽是楊七郎了?”
桃花仙道:“三哥,楊再興排行第幾?”桃枝仙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桃花仙道:“楊再興排行第七,是楊七郎。二哥,楊公再排行第幾?”桃幹仙道:“從前我知道的,現下忘了。”桃花仙道:“我倒記得,他排行也是第七,因此是楊七郎。”桃根仙道:“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,便不是楊公再;如果是楊公再,便不是楊再興。怎麽又是楊再興,又是楊公再?”桃葉仙道:“大哥妳有所不知。這個‘再’字,是什麽意思?‘再’,便是再來壹個之意,壹定是兩個人而不是壹個,因此既是楊公再,又是楊再興。”余下四人都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
突然之間,桃枝仙說道:“妳說名字中有個‘再’字,便要再來壹個,那麽楊七郎有七個兒子,那是眾所周知之事!”桃根仙道:“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,便生壹千個兒子,有個萬字,便生壹萬個兒子?”五人越扯越遠。嶽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,卻都強自忍住。
桃谷五怪又爭了壹會,桃幹仙忽道:“楊七郎啊楊七郎,妳只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,老子向妳磕幾個頭也是不妨。我這裏先磕頭了。”說著跪下磕頭。
嶽不群夫婦壹聽,互視壹眼,臉上均有喜色,心想:“聽他言下之意,那怪人雖中了壹劍,卻並沒死。”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,他夫婦實不願結上這不知所雲的冤家。
桃枝仙道:“倘若六弟死了呢?”桃幹仙道:“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爛,再在爛泥上撒泡尿。”桃花仙道:“就算妳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,又撒上壹泡尿,就算再拉上壹堆屎,卻又怎地?六弟死都死了,妳磕了頭,總之是吃了虧啦!”桃枝仙道:“言之有理,這頭且不忙磕,咱們去問個清楚,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,還是治不好。治得好再來磕頭,治不好便來拉尿。”桃根仙道:“倘若治得好,不磕頭也治得好,這頭便不用磕了。倘若治不好,不拉尿也治不好,這尿便不用拉了。”桃葉仙道:“六弟治不好,咱們大家便不拉尿?不拉尿,豈不是要脹死?”桃幹仙突然放聲大哭,道:“六弟要是活不成,大夥兒不拉尿便不拉尿,脹死便脹死。”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來。
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,道:“六弟倘若不死,咱們白哭壹場,豈不吃虧?去去去,問個明白,再哭不遲。”桃花仙道:“這句話大有語病。六弟倘若不死,‘再哭不遲’這四字,便用不著了。”五人壹面爭辯,快步出廟。
嶽不群見五怪離去,問嶽夫人道:“那人到底死活如何,事關重大,我去探個虛實。師妹,妳和珊兒他們在這裏等我回來。”嶽夫人道:“妳孤身犯險,沒有救應,我和妳同去。”說著搶先出廟。嶽不群過去每逢大事,總是夫婦聯手,此刻聽妻子這麽說,知道拗不過她,也不多言。
兩人出廟後,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壹條小路轉入壹個山坳。兩人不敢太過逼近,只遠遠跟著,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,雖相隔甚遠,仍聽到五人的所在。沿著那條山路,經過十幾株大柳樹,只見壹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,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。
嶽不群輕聲道:“從屋後繞過去。”夫婦倆展開輕功,遠遠向右首奔出,又從裏許之外兜了轉來。瓦屋後又是壹排柳樹,兩人隱身柳樹之後。
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:“妳殺了六弟啦!”“怎……怎麽剖開了他胸膛?”“要妳這狗賊抵命。”“把妳胸膛也剖了開來。”“啊喲,六弟,妳死得這麽慘,我……我們永遠不拉尿,跟著妳壹起脹死。”
嶽不群夫婦大驚:“怎麽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?”兩人打個手勢,彎腰走到窗下,從窗縫向屋內望去。
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,屋子中間放著壹張大床。床上仰臥著壹個全身赤裸的男子,胸口已讓人剖開,鮮血直流,雙目緊閉,似已死去多時,瞧他面容,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身中嶽夫人壹劍的桃實仙。桃谷五怪圍在床邊,指著壹個矮胖子大叫大嚷。
這矮胖子腦袋極大,生壹撇鼠須,搖頭晃腦,形相滑稽。他雙手都是鮮血,右手持著壹柄雪亮的短刀,刀上也染滿了鮮血。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,過了壹會,才沈聲道:“放屁放完了沒有?”桃谷五怪齊聲道:“放完了,妳有什麽屁放?臭不臭?”那矮胖子道:“這個活死人胸口中劍,妳們給他敷了金創藥,千裏迢迢地擡來求我救命。妳們路上走得太慢,創口結疤,經脈都對錯了。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,不過經脈錯亂,救活後武功全失,而且下半身癱瘓,沒法行動。這樣的廢人,醫好了又有什麽用處?”桃根仙道:“雖是廢人,總比死人好些。”那矮胖子怒道:“我要就不醫,要就全部醫好。醫成壹個廢人,老子顏面何在?不醫了,不醫了!妳們把這死屍擡去吧,老子決心不醫了。氣死我也,氣死我也!”
桃根仙道:“妳說‘氣死我也’,怎麽又不氣死?”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,冷冷地道:“我早就給妳氣死了。妳怎知我沒死?”桃幹仙道:“妳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,幹嗎又剖開了他胸膛?”那矮胖子冷冷地道:“我的外號叫作什麽?”桃幹仙道:“妳的狗屁外號有道是‘殺人名醫’!”
嶽不群夫婦心中壹凜,對望了壹眼,均想:“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胖子,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‘殺人名醫’。不錯,普天下醫道之精,江湖上都說以這平壹指為第壹,那怪人身受重傷,他們來求他醫治,原在情理之中。”
只聽平壹指冷冷地道:“我既號稱‘殺人名醫’,殺個把人,又有什麽希奇?”桃花仙道:“殺人有什麽難?我難道不會?妳只會殺人,不會醫人,枉稱了‘名醫’二字。”平壹指道:“誰說我不會醫人?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,經脈重行接過,醫好之後,內外武功和沒受傷時壹模壹樣,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。”
桃谷五怪大喜,齊聲道:“原來妳能救活我們六弟,那可錯怪妳了。”桃根仙道:“妳怎……怎麽還不動手醫治?六弟的胸膛給妳剖開了,壹直流血不止,再不趕緊醫治,便來不及了。”平壹指道:“殺人名醫是妳還是我?”桃根仙道:“自然是妳,那還用問?”平壹指道:“既然是我,妳怎知來得及來不及?再說,我剖開他胸膛後,本來早就在醫治,妳們五個討厭鬼來啰唆不休,我怎麽醫法?我叫妳們去楊將軍廟玩上半天,再到牛將軍廟、張將軍廟去玩玩,為什麽這麽快便回來了?”桃幹仙道:“快動手治傷吧,是妳自己在啰唆,還說我們啰唆呢。”
平壹指又瞪目向他凝視,突然大喝壹聲:“拿針線來!”
他這麽突如其來的壹聲大喝,桃谷五仙和嶽不群夫婦都吃了壹驚,只見壹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,端著壹只木盤,壹言不發地放在桌上。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,方面大耳,眼睛深陷,臉上全無血色。
平壹指道:“妳們求我救活這人,我的規矩,早跟妳們說過了,是不是?”桃根仙道:“是啊。我們也早答允了,誓也發過了。不論要殺什麽人,妳吩咐下來好了,我們六兄弟無不遵命。”平壹指道:“那就是了,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壹個人,等得想到了,再跟妳們說。妳們通統給我站在壹旁,不許出壹句聲,只要發出半點聲息,我立即停手,這人是死是活,我可再也不管了。”
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,同桌而食,從沒片刻停嘴,在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。這時妳看看我,我看看妳,個個都滿腹言語,須得壹吐方快,但想到只須說壹個字,便送了六弟性命,唯有竭力忍住,連大氣也不敢透壹口,又唯恐壹不小心,放壹個屁。
平壹指從盤裏取過壹口大針,穿上了透明的粗線,將桃實仙胸口的剖開處縫了起來。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,便似十根胡蘿蔔壹般,豈知動作竟靈巧之極,運針如飛,片刻間將壹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,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、藥水,紛紛敷上傷口,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,灌下幾種藥水,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。那高瘦婦人壹直在旁相助,遞針遞藥,動作也極熟練。
平壹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,見五人唇動舌搖,個個急欲說話,便道:“此人還沒活,等他活了過來,妳們再說話吧。”五人張口結舌,神情尷尬之極。平壹指“哼”了壹聲,坐在壹旁。那婦人將針線刀圭等物移了出去。
嶽不群夫婦躲在窗外,屏息凝氣,此刻屋內鴉雀無聲,窗外只須稍有動靜,屋內諸人立時便會察覺。
過了良久,平壹指站起身來,走到桃實仙身旁,突然伸掌在桃實仙頭頂“百會穴”上重重壹擊。六個人“啊”的壹聲,同時驚呼出來。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,另壹個竟是躺臥在床、壹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。
桃實仙壹聲呼叫,便即坐起,罵道:“妳奶奶的,妳為什麽打我頭頂?”平壹指罵道:“妳奶奶的,老子不用真氣通妳百會穴,妳能好得這麽快麽?”桃實仙道:“妳奶奶的,老子好得快好得慢,跟妳又有什麽相幹?”平壹指道:“妳奶奶的,妳好得慢了,豈非顯得我‘殺人名醫’的手段不夠高明?妳老是躺在我屋裏,豈不討厭?”桃實仙道:“妳奶奶的,妳討厭我,老子走好了,希罕麽?”壹骨碌站起身來,邁步便行。
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,好得如此迅速,都又驚又喜,跟隨其後,出門而去。
嶽不群夫婦心下駭然,均想:“平壹指醫術果然驚人,而他內力也非同小可,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壹拍,定是以渾厚內力註入其體,這才能令他立時蘇醒。”二人微壹猶豫,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了,平壹指站起身來,走向另壹間屋中。
嶽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,兩人立即輕手輕腳地走開,直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,這才快步疾行。嶽夫人道:“那殺人名醫內功好生了得,瞧他行事,又委實邪門。”嶽不群道:“桃谷六怪既在這裏,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,咱們及早離去吧,不用跟他們歪纏了。”嶽夫人哼的壹聲,畢生之中,近幾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,丈夫以五嶽劍派壹派掌門之尊,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,天下雖大,竟似無容身之所。他夫婦間無話不談,話題壹涉及此事,卻都避了開去,以免同感尷尬。此刻想到桃實仙終得不死,心頭都如放下了壹塊大石。
兩人回到楊將軍廟,只見嶽靈珊、林平之和勞德諾等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。嶽不群道:“回船去吧!”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,誰也沒多問,便即匆匆回舟。
正要吩咐船家開船,忽聽得桃谷五仙齊聲大叫:“令狐沖,令狐沖,妳在哪裏?”
嶽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壹齊大變,只見六個人匆匆奔到碼頭邊,桃谷五仙之外,另壹個便是平壹指。
桃谷五仙認得嶽不群夫婦,遠遠望見,便即大聲歡呼,五人縱身躍起,齊向船上跳來。
嶽夫人立即拔出長劍,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。嶽不群也已長劍出手,當的壹聲,將妻子的劍刃壓下,低聲囑咐:“不可魯莽!”只覺船頭微微壹沈,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。
桃根仙大聲道:“令狐沖,妳躲在哪裏?怎地不出來?”
令狐沖大怒,叫道:“我怕妳們麽?為什麽要躲?”
便在這時,船身微晃,船頭又多了壹人,正是殺人名醫平壹指。嶽不群暗自吃驚:“我和師妹剛回舟中,這矮子跟著也來了,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?桃谷五怪已極難對付,再加上這個厲害人物,嶽不群夫婦的性命,今日只怕要送在開封了。”
只聽平壹指問道:“哪壹位是令狐兄弟?”言辭居然甚為客氣。令狐沖慢慢走到船頭,道:“在下令狐沖,不知閣下尊姓大名,有何見教。”
平壹指向他上下打量,說道:“有人托我來治妳之傷。”伸手抓住他手腕,壹根食指搭上他脈搏,突然雙眉壹軒,“咦”的壹聲,過了壹會,眉頭慢慢皺了攏來,又是“啊”的壹聲,仰頭向天,左手不住搔頭,喃喃地道:“奇怪,奇怪!”隔了良久,伸手去搭令狐沖另壹只手的脈搏,突然打了個噴嚏,說道:“古怪得緊,老夫生平從所未遇。”
桃根仙忍不住道:“那有什麽奇怪?他心經受傷,我早已用內力真氣給他治過了。”桃幹仙道:“妳還在說他心經受傷,明明是肺經不妥,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,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?”桃枝仙、桃葉仙、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,各執壹辭,自居大功。
平壹指突然大喝:“放屁,放屁!”桃根仙怒道:“是妳放屁,還是我五兄弟放屁?”平壹指道:“自然是妳們六兄弟放屁!令狐兄弟體內,有兩道較強真氣,似乎是不戒和尚所註,另有六道較弱真氣,多半是妳們六個大傻瓜的了。”
嶽不群夫婦對望了壹眼,均想:“這平壹指果然了不起,他壹搭脈搏,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,那倒不奇,奇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,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。”
桃幹仙怒道:“為什麽我們六人的較弱,不戒賊禿的較強?明明是我們的強,他的弱!”
平壹指冷笑道:“好不要臉!他壹個人的兩道真氣,壓住了妳們六個人的,難道還是妳們較強?不戒和尚這老混蛋,武功雖強,卻毫無見識,他媽的,老混蛋!”
桃花仙伸出壹根手指,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,道:“以我搭脈所知,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,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沒法動……”突然間大叫壹聲,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壹口,急縮不叠,叫道:“唉唷,他媽的!”
平壹指哈哈大笑,十分得意。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功借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,狠狠地將桃花仙震了壹下。
平壹指笑了壹會,臉色壹沈,道:“妳們都給我在船艙裏等著,誰都不許出聲!”
桃葉仙道:“我是我,妳是妳,我們為什麽要聽妳的話?”平壹指道:“妳們立過誓,要給我殺壹個人,是不是?”桃枝仙道:“是啊,我們只答允替妳殺壹個人,卻沒答允聽妳的話。”平壹指道:“聽不聽話,原在妳們。但如我叫妳們去殺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實仙,妳們意下如何?”桃谷五仙齊聲大叫:“豈有此理!妳剛救活了他,怎麽又叫我們去殺他?”
平壹指道:“妳們五人,向我立過什麽誓?”桃根仙道:“我們答允了妳,倘若妳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,妳吩咐我們去殺壹個人,不論要殺的是誰,都須照辦,不得推托。”平壹指道:“不錯。我救活了妳們的兄弟沒有?”桃花仙道:“救活了!”平壹指道:“桃實仙是不是人?”桃葉仙道:“他當然是人,難道還是鬼?”平壹指道:“好了,我叫妳們去殺壹個人,這個人便是桃實仙!”
桃谷五仙妳瞧瞧我,我瞧瞧妳,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,卻又難以辯駁。
平壹指道:“妳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,那也可以通融。妳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?我叫妳們到船艙裏去乖乖地坐著,誰都不許亂說亂動。”桃谷五仙連聲答應,壹晃眼間,五人均已雙手按膝,端莊而坐,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。
令狐沖道:“平前輩,聽說妳給人治病救命,有個規矩,救活之後,要那人去為妳殺壹人。”平壹指道:“不錯,確是有這規矩。”令狐沖道:“晚輩不願為妳殺人,因此妳也不用給我治病。”
平壹指聽了這話,“哈”的壹聲,又自頭至腳地向令狐沖打量了壹番,似在察看壹件希奇古怪的物事壹般,隔了半晌,才道:“第壹,妳的病很重,我治不好。第二,就算治好了,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,不用妳親自出手。”
令狐沖自從嶽靈珊移情別戀之後,雖已覺了無生趣,但忽然聽得這位號稱有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傷病已沒法治愈,心中卻也不禁感到壹陣淒涼。
嶽不群夫婦又對望壹眼,均想:“什麽人這麽大的面子,居然請得動‘殺人名醫’到病人處來出診?這人跟沖兒又有什麽交情?”
平壹指道:“令狐兄弟,妳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,驅不出、化不掉、降不服、壓不住,是以為難。我受人之托,給妳治病,不是我不肯盡力,實在妳的病因與真氣有關,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,在下行醫以來,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,無能為力,十分慚愧。”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個瓷瓶,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,說道:“這十粒‘鎮心理氣丸’,多含名貴藥材,制煉不易,妳每十天服食壹粒,可延百日之命。”
令狐沖雙手接過,說道:“多謝。”平壹指轉過身來,正欲上岸,忽然又回頭道:“瓶裏還有兩粒,索性都給了妳吧。”令狐沖不接,說道:“前輩如此珍視,這藥丸自有奇效,不如留著救人。晚輩多活十日八日,於人於己,都沒什麽好處。”
平壹指側頭又瞧了令狐沖壹會,說道:“生死置之度外,確是大丈夫本色。原來如此,怪不得,怪不得!唉,可惜,可惜!慚愧,慚愧!”壹顆大頭搖了幾搖,壹躍上岸,快步而去。
他說來便來,說去便去,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嶽不群全不理睬,視若無物。
嶽不群好生有氣,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,如何打發,可煞費周章。只見桃谷五仙坐著壹動也不動,眼觀鼻,鼻觀心,便如老僧入定壹般。若命船家開船,勢必將五個瘟神壹齊帶走,若不開船,不知他五人坐到什麽時候,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,以報嶽夫人刺傷桃實仙的壹劍之仇?
勞德諾、嶽靈珊等都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兇狀,此刻思之猶有余悸,各人面面相覷,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。
令狐沖回身走進船艙,說道:“餵,妳們在這裏幹什麽?”桃根仙道:“乖乖地坐著,什麽也不幹。”令狐沖道:“我們要開船了,妳們請上岸吧。”桃幹仙道:“平壹指叫我們在船艙中乖乖地坐著,不許亂說亂動,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兄弟。因此我們便乖乖地坐著,不敢亂說亂動。”令狐沖忍不住好笑,說道:“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,妳們可以亂說亂動了!”桃花仙搖頭道:“不行,不行!萬壹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,那可大事不妙。”
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:“五個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東西在哪裏?”
桃根仙道:“他是在叫我們。”桃幹仙道:“為什麽是叫我們?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?”那人又叫道:“這裏又有壹個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東西,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,妳們要不要?如果不要,我就丟下黃河裏去餵大王八了。”
桃谷五仙壹聽,呼的壹聲,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,站在岸邊。只見那個相助平壹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,左手平伸,提著個擔架,桃實仙便躺在擔架上。這婦人滿臉病容,力氣卻也真大,壹只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制擔架,竟全沒當壹回事。
桃根仙忙道:“當然要的,為什麽不要?”桃幹仙道:“妳為什麽要說我們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?”
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,說道:“瞧妳相貌,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。”原來桃實仙經平壹指縫好了傷口,服下靈丹妙藥,又給他在頂門壹拍,輸入真氣,立時起身行走,但畢竟失血太多,行不多時,便又暈倒,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。他受傷雖重,嘴頭上仍決不讓人,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幾句。
那婦人冷冷地道:“妳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麽?”桃谷六仙齊道:“不知道,他怕什麽?”那婦人道:“他最怕老婆!”桃谷六仙哈哈大笑,齊聲道:“他這麽壹個天不怕、地不怕的人,居然怕老婆,哈哈,可笑啊可笑!”那婦人冷冷地道:“有什麽好笑?我就是他老婆!”桃谷六仙立時不作壹聲。那婦人道:“我有什麽吩咐,他不敢不聽。我要殺什麽人,他便會叫妳們去殺。”桃谷六仙齊道:“是,是!不知平夫人要殺什麽人?”
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,從嶽不群看到嶽夫人,又從嶽夫人看到嶽靈珊,逐壹瞧向華山派群弟子,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毛,各人都知道,只要這個形容醜陋、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壹指,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人撕了,縱是嶽不群這樣的高手,只怕也難逃毒手。
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,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,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。那婦人“哈”的壹聲,桃谷六仙齊道:“是,是!”那婦人又“哼”的壹聲,桃谷六仙又壹齊應道:“是,是!”
那婦人道:“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。不過平大夫說道,這船中有壹位令狐沖令狐公子,是他十分敬重的。妳們須得好好服侍他,直到他死為止。他說什麽,妳們便聽什麽,不得有違。”桃谷六仙皺眉道:“服侍到他死為止?”平夫人道:“不錯,服侍他到死為止。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,在這壹百天中,妳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。”
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壹百日,登時都高興起來,都道:“服侍他壹百天,倒也不是難事。”
令狐沖道:“平前輩壹番美意,晚輩感激不盡。只是晚輩不敢勞動桃谷六仙照顧,便請他們上岸,晚輩這可要告辭了。”
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,說道:“平大夫言道,令狐公子的內傷,是這六個混蛋害的,不但送了令狐公子壹條性命,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,大失面子,不能向囑托他的人交代,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不可。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,殺死自己壹個兄弟,現下從寬處罰,要他們服侍令狐公子。”她頓了壹頓,又道:“這六個混蛋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,平大夫知道了,立即取他六人中壹人的性命。”
桃花仙道:“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,我們服侍他壹下,何足道哉?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。”桃枝仙道:“男兒漢為朋友雙肋插刀,尚且不辭,何況照料壹下他的傷勢?”桃實仙道:“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,我照料他,他照料我,有來有往,大家便宜。”桃幹仙道:“何況只服侍壹百日,時日甚是有限。”桃根仙壹拍大腿,說道:“古人聽得朋友有難,千裏赴義,我六兄弟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……”平夫人白了白眼,徑自去了。
桃枝仙和桃幹仙擡了擔架,躍入船中。桃根仙等跟著躍入,叫道:“開船,開船!”
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,便道:“六位桃兄,妳們要隨我同行,那也未始不可,但對我師父師母,必須恭敬有禮,這是我第壹句吩咐。妳們如不聽,我便不要妳們服侍了。”桃葉仙道:“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,天下知名,別說是妳的師父師母,就算是妳的徒子徒孫,我們也壹般的禮敬有加。”
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“彬彬君子”,忍不住好笑,向嶽不群道:“師父,這六位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,師父意下如何?”
嶽不群心想,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,雖同處壹舟,不免是心腹之患,但瞧情形也沒法將他們攆走,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,為人卻是瘋瘋癲癲,若以智取,未始不能對付,便點頭道:“好,他們要乘船,那也不妨,只是我生性愛靜,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。”
桃幹仙道:“嶽先生此言錯矣,人生在世,幹什麽有壹張嘴巴?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,是還須說話的。又幹什麽有兩只耳朵?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。妳如生性愛靜,便辜負了老天爺造妳壹張嘴巴、兩只耳朵的美意。”
嶽不群知道只須和他壹接上口,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壹齊加入,不知要嘈到什麽地步,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,辯論也辯他們不贏,當即微微壹笑,提聲說道:“船家,開船!”
桃葉仙道:“嶽先生,妳要船家開船,便須張口出聲,倘若當真生性愛靜,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。”桃幹仙道:“船家在後梢,嶽先生在中艙,他打手勢,船家看不見,那也枉然。”桃根仙道:“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麽?”桃花仙道:“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,將‘開船’誤作‘翻船’,豈不糟糕?”
桃谷六仙爭辯聲中,船家已拔錨開船。
嶽不群夫婦不約而同地向令狐沖望了壹眼,向桃谷六仙瞧了壹眼,又互相妳瞧我,我瞧妳,心中所想的是同壹件事:“平壹指說受人之托來給沖兒治病,從他話中聽來,那個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,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裏,對華山派的壹個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。到底是誰托了他給沖兒治病?他罵不戒和尚為‘他媽的老混蛋’,自不會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。”若在往日,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來,細問端詳,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,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。
嶽夫人想到江湖上第壹名醫平壹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傷,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,心下難過,禁不住掉下淚來。
順風順水,舟行甚速,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。船家做了飯菜,各人正要就食,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:“借問壹聲,華山派諸位英雄,是乘這艘船的麽?”
嶽不群還沒答話,桃枝仙已搶著說道:“桃谷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,有什麽事?”
那人歡然道:“這就好了,我們在這裏已等了壹日壹夜。快,快,拿過來。”
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,從岸旁的壹個茅棚中走出,每人手中都捧著壹只朱漆匣子。壹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,躬身說道:“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,甚是掛念,本當親來探候,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,飛鴿傳書,特命小人奉上壹些菲禮,請令狐少俠賞收。”壹眾大漢走上船頭,將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。
令狐沖奇道:“貴上不知是哪壹位?如此厚賜,令狐沖愧不敢當。”那漢子道:“令狐少俠福澤深厚,定可早日康復,還請多多保重。”說著躬身行禮,率領壹眾大漢徑自去了。
令狐沖心想:“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,可真希奇古怪。”
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,齊聲道:“先打開瞧瞧。”五人七手八腳,將壹只只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,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致點心,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,更有人參、鹿茸、燕窩、銀耳壹類珍貴滋補的藥材。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,顯是以備令狐沖路上花用,說是“菲禮”,為數可著實不菲。
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、水果點心,便抓起來塞入口中,大叫:“好吃,好吃!”
令狐沖翻遍了十幾只匣子,既無信件名刺,亦無花紋表記,到底送禮之人是誰,實無半分線索可尋,向嶽不群道:“師父,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。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,也不似是開玩笑。”說著捧了點心,先敬師父師娘,再分給眾師弟師妹。
嶽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,壹無異狀,瞧模樣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,問令狐沖道:“妳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壹帶的麽?”令狐沖沈吟半晌,搖頭道:“沒有。”
只聽得馬蹄聲響,八乘馬沿河馳來,有人叫道:“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裏麽?”
桃谷六仙歡然大叫:“在這裏,在這裏!有什麽好東西送來?”
那人叫道:“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,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,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,專程趕來,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。”八乘馬奔到近處,果見每壹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壇酒。酒壇上有的寫著“極品貢酒”,有的寫著“陳年佳汾”,更有的寫著“紹興狀元紅”,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。
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,那比送什麽給他都要歡喜,忙走上船頭,拱手說道:“恕在下眼拙,不知貴幫是哪壹幫?兄臺尊姓大名?”
那漢子笑道:“敝幫幫主再三囑咐,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。他老人家言道,這壹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,再提敝幫的名字,實在不好意思。”他左手壹揮,馬上乘客便將壹壇壇美酒搬下,放上船頭。
嶽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,見個個身手矯捷,壹手提壹只酒壇,輕輕壹躍便上了船頭,這八人都沒什麽了不起的武功,但顯然八人並非同壹門派,看來同是壹幫的幫眾,倒是不假。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後,躬身向令狐沖行禮,便即上馬而去。
令狐沖笑道:“師父,這件事可真奇怪了,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,送了這許多壇酒來。”嶽不群沈吟道:“莫非是田伯光?又莫非是不戒和尚?”令狐沖道:“不錯,這兩人行事古裏古怪,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。餵!桃谷六仙,有大批好酒在此,妳們喝不喝?”
桃谷六仙笑道:“喝啊!喝啊!豈有不喝之理?”桃根仙、桃幹仙二人捧起兩壇酒來,拍去泥封,倒在碗中,果然香氣撲鼻。六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,便即咕嘟嘟地喝酒。
令狐沖也去倒了壹碗,捧到嶽不群面前,道:“師父,妳請嘗嘗,這酒著實不錯。”嶽不群微微皺眉,“嗯”的壹聲。勞德諾道:“師父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這酒不知是誰送來,焉知酒中沒古怪。”嶽不群點點頭,道:“沖兒,還是小心些兒的好。”
令狐沖壹聞到醇美的酒香,哪裏還忍耐得住,笑道:“弟子已命不久長,這酒中有毒無毒,也沒多大分別。”雙手捧碗,幾口喝了個幹凈,贊道:“好酒,好酒!”
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贊道:“好酒,好酒!”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,只見柳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,右手搖著壹柄破扇,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,說道:“果然是好酒!”
令狐沖笑道:“這位兄臺,妳並沒品嘗,怎知此酒美惡?”那書生道:“妳壹聞酒氣,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,豈有不好之理?”
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,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,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,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,卻所難能,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,笑道:“兄臺若是不嫌,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?”
那書生搖頭晃腦地道:“妳我素不相識,萍水相逢,壹聞酒香,已是幹擾,如何再敢叨兄美酒,那是萬萬不可,萬萬不可!”令狐沖笑道:“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。聞兄之言,知是酒國前輩,在下正要請教,便請下舟,不必客氣。我師父嶽先生、師娘嶽夫人也都在舟中。”
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,深深壹揖,說道:“原來是華山派眾位英傑,請了!晚生姓祖,祖宗之祖。當年祖逖聞雞起舞,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。晚生雙名千秋,千秋者,百歲千秋之意。不敢請教兄臺尊姓大名。”令狐沖道:“在下復姓令狐,單名壹個沖字。”那祖千秋道:“姓得好,姓得好,這名字也好!當年唐朝令狐楚、令狐絢,都是做過宰相的大人物!”壹面說,壹面從跳板走上船頭。
令狐沖微微壹笑,心想:“我請妳喝酒,便什麽都好了。”當即斟了壹碗酒,遞給祖千秋,道:“請喝酒!”只見他五十來歲年紀,焦黃面皮,壹個酒糟鼻,雙眼無神,疏疏落落的幾根胡子,衣襟上壹片油光,兩只手伸了出來,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汙泥。他身材瘦削,卻挺著個大肚子。
祖千秋見令狐沖遞過酒碗,卻不便接,說道:“令狐兄雖有好酒,卻無好器皿,可惜啊可惜。”令狐沖道:“旅途之中,只有些粗碗粗盞,祖先生將就著喝些。”祖千秋搖頭道:“萬萬不可,萬萬不可!妳對酒具如此馬虎,於飲酒之道,顯是未明其中三味。飲酒須得講究酒具,喝什麽酒,便用什麽酒杯。喝汾酒當用玉杯,唐人有詩雲:‘玉碗盛來琥珀光。’可見玉碗玉杯,能增酒色。”令狐沖道:“正是。”
祖千秋指著壹壇酒,說道:“這壹壇關外白酒,酒味是極好的,只可惜少了壹股芳冽之氣,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,那就醇美無比,須知玉杯增酒之色,犀角杯增酒之香,古人誠不我欺。”
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論講解,於天下美酒的來歷、氣味、釀酒之道、窖藏之法,已十知八九,但對酒具卻壹竅不通,此刻聽祖千秋侃侃而談,大有茅塞頓開之感。
只聽他又道:“至於飲葡萄酒嘛,當然要用夜光杯了。古人詩雲:‘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飲琵琶馬上催。’要知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,我輩須眉男兒飲之,未免豪氣不足。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,酒色便與鮮血壹般無異,飲酒有如飲血。嶽武穆詞雲:‘壯誌饑餐胡虜肉,笑談渴飲匈奴血’,豈不壯哉!”
令狐沖連連點頭,他讀書甚少,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,於文義不甚了了,只是“笑談渴飲匈奴血”壹句,確是豪氣幹雲,令人胸懷大暢。
祖千秋指著壹壇酒道:“至於這高粱美酒,乃是最古之酒。夏禹時儀狄作酒,禹飲而甘之,那便是高粱酒了。令狐兄,世人眼光短淺,只道大禹治水,造福後世,殊不知治水什麽的,那也罷了,大禹真正的大功,妳可知道麽?”
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:“造酒!”祖千秋道:“正是!”八人壹齊大笑。
祖千秋又道:“飲這高粱酒,須用青銅酒爵,始有古意。至於那米酒呢,上佳米酒,其味雖美,失之於甘,略稍淡薄,當用大鬥飲之,方顯氣概。”
令狐沖道:“在下草莽之人,少了學問。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,竟有這許多講究。”
祖千秋拍著壹只寫著“百草美酒”字樣的酒壇,說道:“這百草美酒,乃采集百草,浸入美酒,故酒氣清香,如行春郊,令人未飲先醉。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。百年古藤雕而成杯,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。”令狐沖道:“百年古藤,倒是很難得的。”祖千秋正色道:“令狐兄言之差矣,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,可就更為難得。妳想,百年古藤,盡可求之於深山野嶺,但百年美酒,人人想飲,壹飲之後,便沒有了。壹只古藤杯,就算飲上千次萬次,還是好端端的壹只古藤杯。”令狐沖道:“正是。在下無知,承先生指教。”
嶽不群壹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,聽他言辭誇張,卻又非無理,眼見桃枝仙、桃幹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,倒得滿桌淋漓,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。嶽不群雖不嗜飲,卻聞到酒香撲鼻,甚是醇美,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,桃谷六仙如此糟蹋,未免可惜。
祖千秋又道:“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,最好是北宋瓷杯,五代瓷杯當然更好,吳越國龍泉哥窯弟窯青瓷最佳,不過那太難得。南宋瓷杯勉強可用,但已有衰敗氣象,至於元瓷,則不免粗俗了。飲這壇梨花酒呢?那該當用翡翠杯。白樂天杭州春望詩雲:‘紅袖織綾誇柿蒂,青旗沽酒趁梨花。’妳想,杭州酒家在西湖邊上賣這梨花酒,酒家旁壹株柿樹,花蒂垂謝,有如胭脂,酒家女穿著綾衫,紅袖當爐,玉顏勝雪,映著酒家所懸滴翠也似的青旗,這嫣紅翠綠的顏色,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。至於飲這玉露酒,當用琉璃杯。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,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,方可見其佳處。”
忽聽得壹個女子聲音說道:“嘟嘟嘟,吹法螺!”說話之人正是嶽靈珊,她伸著右手食指,刮自己右頰。嶽不群道:“珊兒不可無理,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。”嶽靈珊道:“什麽大有道理?喝幾杯酒助助興,那也罷了,成日成晚地喝酒,又有這許多講究,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?”
祖千秋搖頭晃腦地道:“這位姑娘言之差矣。漢高祖劉邦,是不是英雄?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,如何能成漢家數百年基業?樊噲是不是好漢?那日鴻門宴上,樊將軍盾上割肉,大鬥喝酒,豈非壯士哉?”
令狐沖笑道:“先生既知此是美酒,又說英雄好漢,非酒不歡,卻何以不飲?”
祖千秋道:“我早說過,若無佳器,徒然糟蹋了美酒。”
桃幹仙道:“妳胡吹大氣,說什麽翡翠杯、夜光杯,世上哪有這種酒杯?就算真的有,也不過壹兩只,又有誰能壹起齊備了的?”祖千秋道:“講究品酒的雅士,當然具備。似妳們這等牛飲驢飲,自然什麽粗杯粗碗都能用了。”桃葉仙道:“妳是不是雅士?”祖千秋道:“說多不多,說少不少,三分風雅是有的。”桃葉仙哈哈大笑,問道:“那麽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,妳身上帶了幾只?”祖千秋道:“說多不多,說少不少,每樣壹只是有的。”
桃谷六仙齊聲叫嚷:“牛皮大王,牛皮大王!”
桃根仙道:“我跟妳打個賭,妳如身上有這八只酒杯,我壹只壹只都吃下肚去。妳要是沒有,那又如何?”祖千秋道:“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,也壹只只都吃下肚去!”
桃谷六仙齊道:“妙極,妙極!且看他怎生……”
壹句話沒說完,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,掏了壹只酒杯出來,光潤柔和,竟是壹只羊脂白玉杯。桃谷六仙吃了壹驚,便不敢再說下去,只見他壹只又壹只,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,果然是翡翠杯、犀角杯、古藤杯、青銅爵、夜光杯、琉璃杯、古瓷杯無不具備。他取出八只酒杯後,還繼續不斷取出金光燦爛的金杯、鏤刻精致的銀杯、花紋斑斕的石杯,此外更有象牙杯、虎齒杯、牛皮杯、竹筒杯、紫檀杯等等,或大或小,種種不壹。
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,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,竟然藏了這許多酒杯。
祖千秋得意洋洋地向桃根仙道:“怎樣?”
桃根仙臉色慘然,道:“我輸了,我吃八只酒杯便是。”拿起那只古藤杯,格的壹聲,咬成兩截,將小半截塞入口中,咭咭咯咯地壹陣咀嚼,便吞下肚中。
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,將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爛,吞下肚去,無不駭然。
桃根仙壹伸手,又去拿那只犀角杯,祖千秋左手撩出,去切他脈門。桃根仙右手壹沈,反拿他手腕,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,桃根仙愕然縮手,道:“妳不給我吃了?”祖千秋道:“在下服了妳啦,我這八只酒杯,就算妳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。妳有這股狠勁,我可舍不得了。”眾人又都大笑。
嶽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,但相處時刻既久,見他們不露兇悍之氣,而行事說話滑稽可親,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:“餵,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?”
桃根仙舐唇咂舌,嗒嗒有聲,說道:“苦極了,有什麽好吃?”
祖千秋皺起了眉頭,道:“給妳吃了壹只古藤杯,可壞了我的大事。唉,沒了古藤杯,這百草酒用什麽杯來喝才是?只好用壹只木杯來將就將就了。”他從懷中掏出壹塊手巾,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杯抹了壹會,又取過檀木杯,裏裏外外地拭抹不已,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,不抹倒也罷了,這麽壹抹,顯然越抹越臟。他抹了半天,才將木杯放在桌上,八只壹列,將其余金杯、銀杯等都收入懷中,然後將汾酒、葡萄酒、紹興酒等八種美酒,分別斟入八只杯裏,籲了壹口長氣,向令狐沖道:“令狐仁兄,這八杯酒,妳逐壹喝下,然後我陪妳喝八杯。咱們再來細細品評,且看和妳以前所喝之酒,有何不同?”
令狐沖道:“好!”端起木杯,將酒壹口喝下,只覺壹股辛辣之氣直鉆入腹中,不由得心中壹驚,尋思道:“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?”
祖千秋道:“我這些酒杯,實是飲者至寶。只是膽小之徒,嘗到酒味有異,喝了第壹杯後,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。古往今來,能連飲八杯者,絕無僅有。”
令狐沖心想:“就算酒中有毒,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,給他毒死便毒死了,何必輸這口氣?”當即端起酒杯,又連飲兩杯,只覺壹杯極苦而另壹杯甚澀,決非美酒之味,再拿起第四杯酒時,桃根仙忽然叫道:“啊喲,不好,我肚中發燒,有團炭火。”
祖千秋笑道:“妳將我半只古藤酒杯吃下肚中,豈有不肚痛之理?這古藤堅硬如鐵,在肚子裏是化不掉的,快些多吃瀉藥,瀉了出來,倘若瀉不出,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大夫開肚剖腸取出來了。”
令狐沖心念壹動:“他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異。桃根仙吃了那只古藤杯,就算古藤堅硬不化,也不過肚中疼痛,哪有發燒之理?嘿,大丈夫視死如歸,他的毒藥越毒越好。”壹仰頭,又喝了壹杯。
嶽靈珊忽道:“大師哥,這酒別喝了,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。妳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,可須防人暗算報仇。”
令狐沖淒然壹笑,說道:“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,諒他也不會暗算於我。”內心深處,似乎反盼望酒中有毒,自己飲下即死,屍身躺在嶽靈珊眼前,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心?當即又喝了兩杯。這第六杯酒又酸又鹹,更有些臭味,別說當不得“美酒”兩字,便連這“酒”字,也加不上去。他吞下肚中之時,不由得眉頭微微壹皺。
桃幹仙見他喝了壹杯又壹杯,忍不住也要試試,說道:“這兩杯給我喝吧。”伸手去取第七杯酒。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,笑道:“慢慢來,輪著喝,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,方知酒中真味。”桃幹仙見他扇子壹擊之勢極是沈重,若給擊中了,只怕手骨也得折斷,壹翻手便去抓他扇子,喝道:“我偏要先喝這杯,妳待怎地?”
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壹條短棍,為桃幹仙手指抓到之時,突然間呼的壹聲張開,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。這壹下出其不意,桃幹仙險遭彈中,急忙縮手,食指上已微微壹麻,啊啊大叫,向後退開。祖千秋道:“令狐兄,妳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……”
令狐沖更不多想,將余下的兩杯酒喝了。這兩杯酒臭倒不臭,卻是壹杯刺喉有如刀割,壹杯藥氣沖鼻,這哪裏是酒,比之最濃烈的草藥,藥氣還更重了三分。
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,都極感好奇,問道:“八杯酒喝下之後,味道怎樣?”
祖千秋搶著道:“八杯齊飲,甘美無窮。古書上是有得說的。”
桃幹仙道:“胡說八道,什麽古書?”突然之間,也不知他使了什麽古怪暗號,四人同時搶上,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。桃谷六仙抓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,突如其來,似鬼似魅,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,還是給桃谷四仙抓住手足,提將起來。
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,忍不住齊聲驚呼。
祖千秋心念電閃,立即大呼:“酒中有毒,要不要解藥?”
抓住祖千秋手足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,聽得“酒中有毒”四字,都是壹怔。
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,突然大叫:“放臭屁,放臭屁了!”桃谷四仙只覺手中壹滑,登時便抓了個空,跟著“砰”的壹聲巨響,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,祖千秋破篷而遁,不知去向。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,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,卻分別多了壹只臭襪、壹只沾滿了爛泥的臭鞋。
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,壹晃之下,齊到岸上,祖千秋卻已影蹤不見。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,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:“祖千秋妳這壞蛋臭東西,快還我藥丸來,少了壹粒,我抽妳的筋,剝妳的皮!”那人大聲呼叫,迅速奔來。桃谷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,深合我意,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壹號人物,當即停步不追,往那人瞧去。
但見壹個肉球氣喘籲籲地滾來,越滾越近,才看清楚這肉球居然是個活人。此人極矮極胖,說他是人,實在頗為勉強。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,壹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上,便似初生下地之時,給人重重當頭壹錘,打得他腦袋擠下,臉頰口鼻全都向橫裏扯了開去。眾人壹見,無不暗暗好笑,均想:“那平壹指也是矮胖子,但和此人相比,卻是全然小巫見大巫了。”平壹指不過矮而橫闊,此人卻腹背俱厚,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,似乎只有前臂而無上臂,只有大腹而無小腹。
此人來到船前,雙手壹張,老氣橫秋地問道:“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裏去了?”桃根仙笑道:“這臭賊逃走了,他腳程好快,妳這麽慢慢滾啊滾的,定然追他不上。”
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壹瞪,哼了壹聲,突然大叫:“我的藥丸,我的藥丸!”雙足壹彈,壹個肉球沖入船艙,嗅了幾嗅,抓起桌上壹只空著的酒杯,移近鼻端聞了壹下,登時臉色大變。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,這壹變臉,更是奇形怪狀,難以形容,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。他將余下七杯逐壹拿起,嗅壹下,說壹句:“我的藥丸!”說了八句“我的藥丸”,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,忽然往地下壹坐,放聲大哭。
桃谷五仙更加好奇,壹齊圍在他身旁,問道:“妳為什麽哭?”“是祖千秋欺侮妳嗎?”“不用難過,咱們找到這臭賊,把他撕成四塊,給妳出氣。”
那人哭道:“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,便殺……殺了這臭賊,也……也……沒用啦。”
令狐沖心念壹動,問道:“那是什麽藥丸?”
那人垂淚道:“我前後足足花了壹十二年時光,采集千年人參、伏苓、靈芝、鹿茸、首烏、靈脂、熊膽、三七、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,九蒸九曬,制成八顆起死回生的‘續命八丸’,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,混酒喝了。”
令狐沖大驚,問道:“妳這八顆藥丸、味道可是相同?”那人道:“當然不同。有的極臭,有的極苦,有的入口如刀割,有的辛辣似火炙。只要吞服了這‘續命八丸’,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,定然起死回生。”令狐沖壹拍大腿,叫道:“糟了,糟了!這祖千秋將妳的續命八丸偷了來,不是自己吃了,而是……而是……”那人問道:“而是怎樣?”令狐沖道:“而是混在酒裏,騙我吞下了肚中。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,還道他是下毒呢。”
那人怒不可遏,罵道:“下毒,下毒!下妳奶奶個毒!當真是妳吃了我這續命八丸?”令狐沖道:“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,裝了美酒給我飲下,確是有的極苦,有的甚臭,有的猶似刀割,有的好似火炙。什麽藥丸,我可沒瞧見。”那人瞪眼向令狐沖凝視,壹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,突然壹聲大叫,身子彈起,便向令狐沖撲去。
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,早有提防,他身子剛縱起,桃谷四仙出手如電,已分別拉住他四肢。
令狐沖忙叫:“別傷他性命!”
可是說也奇怪,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,四肢反而縮攏,更似壹個圓球。桃谷四仙大奇,壹聲呼喝,將他四肢拉了開來,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,手臂大腿,都從身體中伸展出來,便如是壹只烏龜的四只腳給人從殼裏拉了出來壹般。
令狐沖又叫:“別傷他性命!”
桃谷四仙手勁稍松,那人四肢立時縮攏,又成了壹個圓球。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,大叫:“有趣,有趣!這是什麽功夫?”桃谷四仙使勁向外壹拉,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。嶽靈珊等女弟子瞧著,無不失笑。桃根仙道:“餵,我們將妳身子手足拉長,可俊得多啦。”
那人大叫:“啊喲,不好!”桃谷四仙壹怔,齊道:“怎麽?”手上勁力略松。那人四肢猛地壹縮,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來,砰的壹聲響,船底已給他撞破壹個大洞,從黃河中逃走了。
眾人齊聲驚呼,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。
嶽不群叫道:“各人取了行李物件,躍上岸去。”
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,河水湧進極快,過不多時,船艙中水已齊膝。好在那船泊在岸邊,各人都上了岸。船家愁眉苦臉,不知如何是好。
令狐沖道:“妳不用發愁,這船值得多少銀子,加倍賠妳便是。”心中好生奇怪:“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,為什麽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?”微壹運氣,只覺丹田中壹團火熱,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沖突來去,不能聚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