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註血

　　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，坐船解纜拔錨，向黃河下遊駛去。其時曙色初現，曉霧未散，河面上壹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，放眼不盡，令人胸懷大暢。
　　過了小半個時辰，太陽漸漸升起，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。忽見壹艘小舟張起風帆，迎面駛來。其時吹的正是東風，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了風，溯河而上。青帆上繪著壹只白色的人腳，再駛進時，但見帆上人腳纖纖美秀，顯是壹只女子的素足。
　　華山群弟子紛紛談論：“怎地在帆上畫壹只腳，這可奇怪之極了！”桃枝仙道：“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。啊唷，嶽夫人、嶽姑娘，妳們娘兒們可得小心，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女人腳。”嶽靈珊啐了壹口，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。
　　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，船中隱隱有歌聲傳出。歌聲輕柔，曲意古怪，沒壹字可辨，但音調濃膩無方，簡直不像是歌，既似嘆息，又似呻吟。歌聲壹轉，更像是男女歡好之音，喜樂無限，狂放不禁。華山派壹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耳赤。
　　嶽夫人罵道：“那是什麽妖魔鬼怪？”
　　小舟中忽有壹個女子聲音膩聲道：“華山派令狐沖公子可在船上？”嶽夫人低聲道：“沖兒，別理她！”那女子說道：“咱們好想見見令狐公子的模樣，行不行呢？”聲音嬌柔宛轉，蕩人心魄。
　　只見小舟艙中躍出壹個女子，站在船頭，身穿藍布印白花衫褲，自胸至膝圍壹條繡花圍裙，色彩燦爛，金碧輝煌，耳上垂壹對極大的黃金耳環，足有酒杯口大小。那女子約莫廿三四歲年紀，肌膚微黃，雙眼極大，黑如點漆，腰中壹根彩色腰帶為疾風吹而向前，雙腳卻是赤足。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，但聞其音而見其人，卻覺聲音之嬌美，遠過於其容貌了。那女子臉帶微笑，瞧她裝束，絕非漢家女子。
　　頃刻之間，華山派坐船順流而下，和那小舟便要撞上，那小舟壹個轉折，掉過頭來，風帆跟著卸下，便和大船並肩順流下駛。
　　嶽不群陡然想起壹事，問道：“這位姑娘，可是雲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？”
　　那女子格格壹笑，柔聲道：“妳倒有眼光，只不過猜對了壹半。我是雲南五仙教的，卻不是藍教主屬下。”
　　嶽不群站到船頭，拱手道：“在下嶽不群，請教姑娘貴姓，河上枉顧，有何見教？”那女子笑道：“苗家女子，不懂妳拋書袋的說話，妳再說壹遍。”嶽不群道：“請問姑娘，妳姓什麽？”那女子笑道：“妳早知道我姓什麽了，又來問我。”嶽不群道：“在下不知姑娘姓什麽，這才請教。”那女子笑道：“妳這麽大年紀啦，胡子也這麽長了，明明知道我姓什麽，偏偏又要賴。”這幾句話頗為無禮，只是言笑晏晏，神色可親，不含絲毫敵意。嶽不群道：“姑娘取笑了。”那女子笑道：“嶽掌門，妳姓什麽啊？”
　　嶽不群道：“姑娘知道在下姓嶽，卻又明知故問。”嶽夫人聽那女子言語輕佻，低聲道：“別理睬她。”嶽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後，搖了幾搖，示意嶽夫人不可多言。
　　桃根仙道：“嶽先生在背後搖手，那是什麽意思？嗯，嶽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，嶽先生卻見那女子既美貌，又風騷，偏偏不聽老婆的話，非理睬她不可。”
　　那女子笑道：“多謝妳啦！妳說我既美貌，又風什麽的，我們苗家女子，哪有妳們漢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？”似乎她不懂“風騷”二字中含有汙蔑之意，聽人贊她美貌，登時容光煥發，十分歡喜，向嶽不群道：“妳知道我姓什麽了，為什麽卻又明知故問？”
　　桃幹仙道：“嶽先生不聽老婆的話，有什麽後果？”桃花仙道：“後果必定不妙。”桃幹仙道：“嶽先生人稱‘君子劍’，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，早知道人家姓什麽了，偏偏明知故問，沒話找話，跟人家多對答幾句也是好的。”
　　嶽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，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，不知更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出來，給壹眾男女弟子聽在耳中，算什麽樣子？可又不能和他們當真，當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，道：“便請拜上藍教主，說道華山嶽不群請問他老人家安好。”
　　那女子睜著壹對圓圓的大眼，眼珠骨溜溜地轉了幾轉，滿臉詫異之色，問道：“妳為什麽叫我‘老人家’，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？”
　　嶽不群大吃壹驚，道：“姑娘……妳……妳便是五仙教……藍教主……”
　　他知五仙教是個極為陰毒狠辣的教派，“五仙”雲雲，只是美稱，江湖中人背後提起，都稱之為五毒教。其實百余年前，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做五毒教，創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，都是雲貴川湘壹帶的苗人。後來有幾個漢人入了教，說起“五毒”二字不雅，這才改為“五仙”。這五仙教善於使瘴、使蠱、使毒，與“百藥門”南北相稱。五仙教中教眾以苗人為多，使毒的心計不及百藥門，然而詭異古怪之處，卻尤為匪夷所思。江湖中人傳言，百藥門使毒，雖使人防不勝防，可是中毒之後，細推其理，終於能恍然大悟。但中了五毒教的毒後，即使下毒者細加解釋，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，其詭秘奇特，實非常理所能測度。
　　那女子笑道：“我便是藍鳳凰，妳不早知道了麽？我跟妳說，我是五仙教的，可不是藍教主的屬下。五仙教中，除了藍鳳凰自己，又有哪壹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？”說著格格格地笑了起來。
　　桃谷六仙拊掌大笑，齊道：“嶽先生真笨，人家明明跟他說了，他還是纏夾不清。”
　　嶽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，聽她這麽說，才知叫做藍鳳凰，瞧她壹身花花綠綠的打扮，的確便如是壹頭鳳凰似的。其時漢人士族女子，閨名深加隱藏，直到結親下聘，夫家行“問名”之禮，才能告知。武林中雖不如此拘泥，卻也決沒將姑娘家的名字隨口亂叫的。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當眾自呼，絲毫無忸怩之態。只是她神態雖落落大方，語音卻仍嬌媚之極。然她不過二十多歲年紀，竟能是壹個知名大教的教主，未免令人驚詫。
　　嶽不群拱手道：“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，嶽某多有失敬，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？”
　　藍鳳凰笑道：“我瞎字不識，教妳什麽啊？除非妳來教我。瞧妳這副打扮模樣，倒真像是位教書先生，妳想教我讀書，是不是？我笨得很，妳們漢人鬼心眼兒多，我可學不會。”
　　嶽不群心道：“不知她是裝傻，還是真的不懂‘見教’二字。瞧她神情，似乎不是裝模作樣。”便道：“藍教主，妳有什麽事？”
　　藍鳳凰笑道：“令狐沖是妳師弟呢，還是妳徒弟？”嶽不群道：“是在下的弟子。”藍鳳凰道：“嗯，我想瞧瞧他成不成？”嶽不群道：“小徒正在病中，神智未曾清醒，大河之上，不便拜見教主。”
　　藍鳳凰睜大了壹雙圓圓的眼睛，奇道：“拜見？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，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屬下，幹嗎要他拜我？再說，他是人家……嘻嘻……人家的好朋友，他就是要拜我，我也不敢當啊。聽說他割了兩大碗自己的血，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，救那姑娘的性命。這樣有情有意之人，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，因此我要見見。”
　　嶽不群沈吟道：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藍鳳凰道：“他身上有傷，我是知道的，又割出了這許多血。不用叫他出來了，我自己過來吧。”嶽不群忙道：“不敢勞動教主大駕。”
　　藍鳳凰格格壹笑，說道：“什麽大駕小駕？”輕輕壹躍，縱身上了華山派坐船的船頭。
　　嶽不群見她身法輕盈，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，當即退後兩步，擋住了船艙入口，心下好生為難。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，施毒妙技神出鬼沒，跟這等邪教拚鬥，不能全仗真實武功，壹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，便是為此；又想起昨晚那兩名百藥門門人的說話，說他們跟蹤華山派是受人之托，物以類聚，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。五毒教卻為什麽要跟華山派過不去？五毒教是江湖上壹大教派，聲勢浩大，教主親臨，在理不該阻擋，可是如讓這樣壹個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船艙，可也真的放心不下。他並不讓開，叫道：“沖兒，藍教主要見妳，快出來見過。”心想叫令狐沖出來在船頭壹見，最為妥善。
　　令狐沖大量失血，神智兀自未復，雖聽得師父大聲呼叫，只輕聲答應：“是！是！”身子動了幾下，竟坐不起來。
　　藍鳳凰道：“聽說他受傷甚重，怎麽出來？河上風大，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。我進去瞧瞧他。”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。她走上幾步，離嶽不群已不過四尺。嶽不群聞到壹陣極濃烈的花香，只得身子微側，藍鳳凰已走進船艙。
　　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，桃實仙臥在床上。藍鳳凰笑道：“妳們是桃谷六仙嗎？我是五仙教教主，妳們是桃谷六仙。大家都是仙，是自家人啊。”桃根仙道：“不見得，我們是真仙，妳是假仙。”桃幹仙道：“就算妳也是真仙。我們是六仙，比妳多了壹仙。”藍鳳凰笑道：“要比妳們多壹仙，那也容易。”桃葉仙道：“怎麽能多上壹仙？妳的教改稱七仙教麽？”藍鳳凰道：“我們只有五仙，沒有七仙。可是叫妳們桃谷六仙變成四仙，不就比妳們多了壹仙麽？”桃花仙怒道：“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，妳要殺死我們二人？”藍鳳凰笑道：“殺也可以，不殺也可以。聽說妳們是令狐公子的朋友，那就不殺好了，不過妳們不能吹牛皮，說比我五仙教還多壹仙。”桃幹仙叫道：“偏要吹牛皮，妳又怎樣？”
　　壹瞬之間，桃根、桃幹、桃葉、桃花四人已同時抓住了她手足，剛要提起，突然四人齊聲驚呼，松手不叠。每人都攤開手掌，呆呆地瞧著掌中之物，臉上神情恐怖異常。
　　嶽不群壹眼見到，不由得全身發毛，背上登時出了壹陣冷汗。但見桃根仙、桃幹仙二人掌中各有壹條綠色大蜈蚣，桃葉仙、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壹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。四條毒蟲身上都生滿長毛，令人壹見便欲作嘔。這四條毒蟲只微微抖動，並未咬嚙桃谷四仙，倘若已經咬了，事已如此，倒也不再令人生懼，正因將咬未咬，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。
　　藍鳳凰隨手壹拂，四只毒蟲都給她收了去，霎時不見，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。她不再理會桃谷六仙，又向前行。桃谷六仙嚇得魂飛魄散，再也不敢多口。
　　令狐沖和華山派壹眾男弟子都在中艙。這時中艙和後艙之間的隔板已然拉上，嶽夫人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後艙。
　　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，走到令狐沖床前，低聲叫道：“令狐公子，令狐公子！”聲音溫柔之極，旁人聽在耳裏，只覺回腸蕩氣，似乎她叫的便是自己，忍不住便要出聲答應。她這兩聲壹叫，壹眾男弟子倒有壹大半面紅過耳，全身微顫。
　　令狐沖緩緩睜眼，低聲道：“妳……妳是誰？”藍鳳凰柔聲說道：“我是妳好朋友的朋友，所以也是妳的朋友。”令狐沖“嗯”的壹聲，又閉上了眼睛。藍鳳凰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妳失血雖多，但不用怕，不會死的。”令狐沖昏昏沈沈，並不答話。
　　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，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，搭他脈搏，皺了皺眉頭，忽然探頭出艙，壹聲唿哨，嘰哩咕嚕地說了好幾句話，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。
　　過不多時，四個苗女走了進來，都是十八九歲年紀，穿的壹色是藍布染花衣衫，腰中縛壹條繡花腰帶，手中都拿著壹只八寸見方的竹織盒子。
　　嶽不群微微皺眉，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，哪裏會有什麽好東西，單是藍鳳凰壹人，身上已是蜈蚣、蜘蛛，藏了不少，而且盡皆形色可怖，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，只怕要天下大亂了，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，卻又不便出手阻攔。
　　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，低聲說了幾句。藍鳳凰壹點頭，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。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，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麽古怪物事，只有嶽不群適才見過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蟲，心想這盒中物事，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。
　　便在頃刻之間，奇事陡生。
　　只見四個苗女各自卷起衣袖，露出雪白的手臂，跟著又卷起褲管，直至膝蓋以上。華山派壹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，怦怦心跳。
　　嶽不群暗叫：“啊喲，不好！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術，以色欲引誘我門下弟子。這藍鳳凰的話聲已如此淫邪，再施展妖法，眾弟子定力不夠，必難抵禦。”不自禁地手按劍柄，心想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體，施展邪法，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。
　　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褲管後，藍鳳凰也慢慢卷起了褲管。
　　嶽不群連使眼色，命眾弟子退到艙外，以免為邪術所惑，但只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，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動，或退了幾步，又再走回。嶽不群氣凝丹田，運起紫霞神功，臉上紫氣大盛，心想五毒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，惡名決非幸致，必有狠毒厲害之極的邪法，此時其教主親身施法，更加非同小可，若不以神功護住心神，只怕稍有疏虞，便著了她道兒。這些苗女赤身露體，不知羞恥為何物，自己著邪中毒後喪了性命，也還罷了，怕的是心神被迷，當眾出醜，華山派和君子劍聲名掃地，可就陷於萬劫不復之境了。
　　只見四名苗女各從竹盒之中取出壹物，蠕蠕而動，果是毒蟲。四名苗女將毒蟲放在自己赤裸的臂上腿上，毒蟲便即附著，並不跌落。嶽不群定睛看去，認出原來並非毒蟲，而是水中常見的吸血水蛭，只是比尋常水蛭大了壹倍有余。四名苗女取了壹只水蛭，又是壹只。藍鳳凰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壹只只水蛭出來，放在自己臂上腿上，不多壹會，五個人臂腿上爬滿了水蛭，總數少說也有壹百余條。
　　眾人都看得呆了，不知這五人幹的是什麽古怪玩意。嶽夫人本在後艙，聽得中艙中眾人妳壹聲“啊”，他壹聲“噫”，充滿了詫異之情，忍不住輕輕推開隔板，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，不由得也“啊”的壹聲驚呼。
　　藍鳳凰微笑道：“不用怕，咬不著妳的。妳……妳是嶽先生的老婆嗎？聽說妳的劍法很好，是不是？”
　　嶽夫人勉強笑了笑，並不答話，她問自己是不是嶽先生的老婆，出言太過粗俗，又問自己是否劍法很好，此言若是另壹人相詢，對方縱含惡意，也當謙遜幾句，可是這藍鳳凰顯然不大懂得漢人習俗，如說自己劍法很好，未免自大，如說劍法不好，說不定她便信以為真，小覷了自己，還是以不答為上。
　　藍鳳凰也不再問，只安安靜靜地站著。嶽不群全神戒備，只待這五個苗女壹有異動，擒賊擒王，先制住了藍鳳凰再說。船艙中壹時誰也不再說話。只聞到華山派眾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。過了良久，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體漸漸腫脹，隱隱現出紅色。
　　嶽不群知道水蛭壹遇人獸肌膚，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，吮吸鮮血，非得吃飽，決不肯放。水蛭吸血之時，被吸者並無多大知覺，僅略感麻癢，農夫在水田中耕種，往往給水蛭釘在腿上，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。他暗自沈吟：“這些妖女以水蛭吸血，不知是何用意？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，須用自己鮮血。看來這些水蛭壹吸飽血，便是她們行法之時。”
　　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，從自己手臂上拔下壹只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，放上令狐沖頸中的血管。
　　嶽夫人生怕她傷害令狐沖，急道：“餵，妳幹什麽？”拔出長劍，躍入中艙。
　　嶽不群搖搖頭，道：“不忙，等壹下。”
　　嶽夫人挺劍而立，目不轉睛地瞧著藍鳳凰和令狐沖二人。
　　只見令狐沖頸上那水蛭咬住了他血管，又再吮吸。藍鳳凰從懷中取出壹個瓷瓶，拔開瓶塞，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，從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，灑了壹些在水蛭身上。四名苗女解開令狐沖衣襟，卷起他衣袖褲管，將自己身上的水蛭壹只只拔下，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血管上。片刻之間，壹百多只水蛭盡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。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，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別灑上少些。
　　說也奇怪，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，這時卻漸漸縮小。
　　嶽不群恍然大悟，長長舒了口氣，心道：“原來她所行的是轉血之法，以水蛭為媒介，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轉入沖兒體內。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，竟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，當真神奇之極。”他想明白了這壹點，緩緩放松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。
　　嶽夫人也輕輕還劍入鞘，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。
　　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，但和適才惡鬥壹觸即發的氣勢卻已大不相同。更加難得的是，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驚詫萬分，張大了嘴巴，合不攏來。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，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。
　　又過了壹會，只聽得嗒的壹聲輕響，壹條吐幹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，扭曲了幾下，便即僵死。壹名苗女拾了起來，從窗口拋入河中。水蛭壹條條投入河中，不到壹頓飯時分，水蛭拋盡，令狐沖本來焦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。那壹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註入令狐沖體內的鮮血，總數當逾壹大碗，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，卻已令他轉危為安。
　　嶽不群和夫人對望了壹眼，均想：“這苗家女子以壹教之尊，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兒體內。她和沖兒素不相識，決非對他有了情意。她自稱是沖兒好朋友的朋友，沖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壹位朋友？”
　　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，再搭他脈搏，察覺振動加強，心下甚喜，柔聲問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妳覺得怎樣？”
　　令狐沖於壹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，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，但覺精神已好得多，說道：“多謝姑娘，我……我好得多了。”藍鳳凰道：“妳瞧我老不老？是不是很老了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誰說妳老了？妳自然不老。要是妳不生氣，我就叫妳壹聲妹子啦。”藍鳳凰大喜，臉色便如春花初綻，大增嬌艷之色，微笑道：“妳真好。怪不得，怪不得，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裏的人，對妳也會這樣好，所以啦……唉……”令狐沖笑道：“妳倘若真的說我好，幹嗎不叫我‘令狐大哥’？”藍鳳凰臉上微微壹紅，叫道：“令狐大哥。”令狐沖笑道：“好妹子，乖妹子！”
　　他生性倜儻，不拘小節，與素以“君子”自命的嶽不群大不相同。他神智略醒，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，聽她直言相詢，雖眼見她年紀和自己相若，卻也張口叫她“妹子”，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，該當贊上幾句，以資報答。果然藍鳳凰壹聽之下，十分開心。
　　嶽不群和嶽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，均想：“沖兒這家夥浮滑無聊，當真難以救藥。平壹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，此時連壹百天也沒有了，壹只腳已踏進了棺材，剛清醒得片刻，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。”
　　藍鳳凰道：“大哥，適才這轉血之法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，有些人的血沒法轉到妳身上，那水蛭壹咬到血，便即掉下，可轉不進去。我們五人都是幾百人中挑選出來的，我們身上的血，轉給誰都行。大哥，妳想吃什麽？我去拿些點心給妳吃，好不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點心倒不想吃，只是想喝酒。”藍鳳凰道：“這個容易，我們有自釀的‘五寶花蜜酒’，妳倒試試看。”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苗語。
　　兩名苗女應命而去，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，開了其中壹瓶，登時滿船花香酒香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好妹子，妳這酒嘛，花香太重，蓋住了酒味，那是女人家喝的酒。”藍鳳凰笑道：“花香非重不可，否則有毒蛇的腥味。”令狐沖奇道：“酒中有毒蛇腥味？”藍鳳凰道：“是啊。我這酒叫作‘五寶花蜜酒’，自然要用‘五寶’了。”令狐沖問道：“什麽叫‘五寶’？”藍鳳凰道：“五寶是我們教裏的五樣寶貝，妳瞧瞧吧。”說著端過兩只空碗，倒轉酒瓶，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，只聽得咚咚輕響，有幾條小小物事隨酒落入碗中。
　　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，登時駭聲而呼。
　　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，只見酒色極清，純白如泉水，酒中浸著五條小小毒蟲，壹是青蛇，壹是蜈蚣，壹是蜘蛛，壹是蠍子，另有壹只小蟾蜍。令狐沖嚇了壹跳，問道：“酒中為什麽放這……這種毒蟲？”藍鳳凰呸了壹聲，說道：“這是五寶，別毒蟲……毒蟲地亂叫。令狐大哥，妳敢不敢喝？”令狐沖苦笑道：“這……五寶，我可有些害怕。”
　　藍鳳凰拿起酒碗，喝了壹大口，笑道：“我們苗人的規矩，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，朋友不喝不吃，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。”
　　令狐沖接過酒碗，咕嘟咕嘟地將壹碗酒都喝下肚中，連那五條毒蟲也壹口吞下。他膽子雖大，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。
　　藍鳳凰大喜，伸手摟住他頭頸，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，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印，笑道：“這才是好哥哥呢。”
　　令狐沖壹笑，壹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，心中壹驚，暗道：“糟糕，糟糕！我大膽妄為，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，非給師父痛罵壹場不可。小師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。”
　　藍鳳凰又開了壹瓶酒，斟在碗裏，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，送到嶽不群面前，笑道：“嶽先生，我請妳喝酒。”
　　嶽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、蜘蛛等壹幹毒蟲，已然惡心，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，忍不住便欲嘔吐，左手伸出，便往藍鳳凰持碗的手推去。不料藍鳳凰竟並不縮手，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，急忙縮回。藍鳳凰笑道：“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？華山派的眾位朋友，哪壹個喝了這碗酒？喝了可大有好處。”
　　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。藍鳳凰壹手舉著酒碗，卻沒人接口。藍鳳凰嘆了口氣道：“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，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。”
　　忽聽得壹人大聲道：“給我喝！”卻是林平之。他走上幾步，伸手便要去接酒碗。
　　藍鳳凰雙眉壹軒，笑道：“原來……”嶽靈珊叫道：“小林子，妳吃了這臟東西，就算不毒死，以後也別想我再來睬妳。”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，笑道：“妳喝了吧！”林平之囁嚅道：“我……我不喝了。”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，不由得漲紅了臉，道：“我不喝這酒，可……可不是怕死。”
　　藍鳳凰笑道：“我當然知道，妳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妳。妳不是膽小鬼，妳是多情漢子，哈哈，哈哈。”走到令狐沖身前，說道：“大哥，回頭見。”將酒碗在桌上壹放，壹揮手。四個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，跟著她走出船艙，縱回小舟。
　　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，順流向東，漸遠漸輕，那小舟搶在頭裏，遠遠地去了。
　　
　　嶽不群皺眉道：“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。”林平之應道：“是！”走到桌邊，手指剛碰到酒瓶，只聞奇腥沖鼻，身子壹晃，站立不定，忙伸手扶住桌邊。嶽不群登時省悟，叫道：“酒瓶上有毒！”衣袖拂去，勁風到處，將桌上的酒瓶酒碗，壹古腦兒送出窗去，摔在河裏；驀地裏胸口壹陣煩惡，強自運氣忍住，卻聽得哇的壹聲，林平之已大吐起來。
　　跟著這邊廂哇的壹聲，那邊廂又是哇的壹響，人人都捧腹嘔吐，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。嶽不群強忍了半日，終於再也忍耐不住，也便嘔吐起來。各人嘔了良久，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幹幹凈凈，再無剩余，嘔吐卻仍不止，不住地嘔出酸水。到後來連酸水也沒有了，仍覺喉癢心煩，肚裏悶惡，難過之極，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，反比這等空嘔舒服得多。
　　船中前前後後數十人，只令狐沖壹人不嘔。
　　桃實仙道：“令狐沖，那妖女對妳另眼相看，給妳服了解藥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我沒服解藥啊。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？”桃根仙道：“誰說不是呢？那妖女見妳生得俊，喜歡了妳啦。”桃枝仙道：“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，而是因為他贊那妖女年輕貌美，又叫她好妹子。早知這樣，我也叫她幾聲，又不吃虧。”桃花仙道：“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，吞了那五條毒蟲。”桃葉仙道：“他雖不嘔，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，中毒更深？”桃幹仙道：“啊喲，不得了！令狐沖喝那碗毒酒，咱們沒加阻攔，倘若因此斃命，平壹指追究起來，那便如何是好？”桃根仙道：“平壹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，早死了幾天，有什麽要緊？”桃花仙道：“令狐沖不要緊，我們就要緊了。”桃實仙道：“那也不要緊，咱們高飛遠走，那平壹指身矮腿短，諒他也追咱們不著。”桃谷六仙不住作嘔，卻也不舍得少說幾句。
　　嶽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，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，甚是危險，當即縱到後艄，把住了舵，將船向南岸駛去。他內功深厚，運了幾次氣，胸中煩惡之意漸消。
　　座船慢慢靠岸，嶽不群縱到船頭，提起鐵錨摔到岸邊。這只鐵錨無慮二百來斤，要兩名水手才擡得動。船夫見嶽不群是個文弱書生，不但將這大鐵錨壹手提起，而且壹拋數丈，不禁為之咋舌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，跟著又張嘴大嘔。
　　眾人紛紛上岸，跪在水邊喝滿了壹腹河水，又嘔將出來，如此數次，這才嘔吐漸止。
　　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，但遙見東邊數裏外屋宇鱗比，是個市鎮。嶽不群道：“船中余毒未凈，乘坐不得的了。咱們到那鎮上再說。”桃幹仙背著令狐沖、桃枝仙背著桃實仙，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。
　　到得鎮上，桃幹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壹家飯店，將令狐沖和桃實仙往椅上壹放，叫道：“拿酒來，拿菜來，拿飯來！”
　　令狐沖壹瞥間，見店堂中端坐著壹個矮小道人，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，不禁壹怔。
　　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。他坐在壹張小桌旁，桌上放著酒壺筷子，三碟小菜，壹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。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，每條凳上坐著壹人。這些人有男有女，貌相都頗兇惡，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。七人壹言不發，凝視余滄海。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，左手端起酒杯飲酒，衣袖竟沒絲毫顫動。
　　桃根仙道：“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。”桃枝仙道：“他當然在害怕，七個打壹個，他非輸不可。”桃幹仙道：“他如不怕，幹嗎左手舉杯，不用右手？當然是要空著右手，以備用劍。”余滄海哼了壹聲，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。桃花仙道：“他聽到二哥的說話，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壹瞄，那就是害怕。他倒不是怕二哥，而是怕壹個疏神，七個敵人同時進攻，他就得給分成七塊。”桃枝仙道：“錯了，七個人出刀出劍，矮道人分成八塊，不是七塊。”桃葉仙格的壹笑，說道：“這矮道人本就矮小，分成八塊，豈不是更加矮小？”
　　令狐沖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，但眼見他強敵環伺，不願乘人之危，說道：“六位桃兄，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。”桃根仙道：“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？是妳的朋友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在下不敢高攀，不是我的朋友。”桃幹仙道：“不是妳朋友便好辦。咱們有壹場好戲看。”桃花仙拍桌叫道：“快拿酒來！老子要壹面喝酒，壹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塊。”桃葉仙道：“剛才說八塊，怎麽又是九塊？”桃花仙道：“妳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，他壹個人要多切壹塊。”桃枝仙道：“也不見得，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，有的使金拐杖，那又怎麽切法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大家別說話，咱們兩不相幫，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派掌門余觀主的心神。”桃谷六仙不再說話，笑嘻嘻、眼睜睜地瞧著余滄海。令狐沖卻逐壹打量圍住他的七人。
　　只見壹個頭陀長發垂肩，頭上戴著個閃閃發光的銅箍，束著長發，身邊放著壹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。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，頭發發白，滿臉晦氣之色，身畔放的是壹柄兩尺來長的短刀。再過去是壹僧壹道，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，身邊放著壹缽壹鈸，均是純鋼所鑄，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，顯是壹件厲害武器；那道人身材高大，長凳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，看上去斤兩不輕。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踞著壹個中年化子，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，蛇頭作三角之形，長信伸縮不已。其余二人是壹男壹女，男的瞎了左眼，女的瞎了右眼，兩人身邊各倚壹條拐杖，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，杖身甚粗，倘若真是黃金所鑄，份量著實沈重，這壹男壹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，服飾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男女，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拐杖，透著說不出的詭異。只見那頭陀目露兇光，緩緩伸出雙手，握住了壹對戒刀的刀柄。那乞丐從頸中取下壹條青蛇，盤在臂上，蛇頭對準了余滄海。那和尚拿起了鋼鈸。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。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。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。
　　余滄海哈哈壹笑，說道：“倚多為勝，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，我余滄海又有何懼？”
　　那眇目男子忽道：“姓余的，我們並不想殺妳。”那眇目女子道：“不錯，妳只須將《辟邪劍譜》乖乖交了出來，我們便客客氣氣地放妳走路。”
　　嶽不群、令狐沖、林平之、嶽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《辟邪劍譜》，都是壹怔，沒料想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，竟是要向他索取《辟邪劍譜》。四人妳向我瞧壹眼，我向妳瞧壹眼，均想：“難道這《辟邪劍譜》是落在余滄海手中？”
　　那中年婦人冷冷地道：“跟這矮子多說什麽，先宰了他，再搜他身上。”眇目女子道：“說不定他藏在什麽隱僻之處，宰了他而搜不到劍譜，豈不糟糕。”那中年婦人嘴巴壹扁，道：“搜不到便搜不到，也不見得有什麽糟糕。”她說話時含糊不清，大為漏風，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。眇目女子道：“姓余的，我勸妳好好地獻了出來。這劍譜又不是妳的，在妳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，妳讀也讀熟了，背也背得出了，死死地霸著，又有何用？”
　　余滄海壹言不發，氣凝丹田，全神貫註。
　　便在此時，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地笑了幾聲，走進壹個眉花眼笑的人來。
　　這人身穿繭綢長袍，頭頂半禿，卻禿得晶光滑溜，壹部黑須，肥肥胖胖，滿臉紅光，神情和藹可親，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，右手則是壹柄尺來長的折扇，衣飾華貴，是個富商模樣。他進店後見到眾人，壹怔之下，笑容立斂，但立即哈哈哈地笑了起來，拱手道：“幸會，幸會！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，都聚集到這裏了。當真三生有幸。”
　　這人向余滄海道：“什麽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？久聞青城派‘松風劍法’是武林中壹絕，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。”余滄海全神運功，不加理睬。
　　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：“好久沒見‘桐柏雙奇’在江湖上行走了，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。”那眇目男子微微壹笑，說道：“哪裏有遊大老板發的財大。”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，道：“兄弟是空場面，左手來，右手去，單是兄弟的外號，便可知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，內裏卻空虛得很。”
　　桃枝仙忍不住問道：“妳的外號叫什麽？”那人向桃枝仙瞧去，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，卻認不出他六人來歷，嘻嘻壹笑，道：“兄弟名叫遊迅，有個挺難聽的外號，叫做‘滑不留手’。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，為了朋友，兄弟是千金立盡，毫不吝惜，雖然賺得錢多，金銀卻在手裏留不住。”那眇目男子道：“這位遊朋友，好像另外還有壹個外號。”遊迅笑道：“是麽？兄弟怎地不知？”
　　突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：“油浸泥鰍，滑不留手。”聲音漏風，自是那少了壹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。
　　桃花仙叫道：“那不得了，泥鰍已滑溜之極，再用油來壹浸，又有誰能抓得它住？”
　　遊迅笑道：“這是江湖上朋友擡愛，稱贊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，好像泥鰍壹般敏捷，其實慚愧得緊，這壹點微末功夫，實在不足掛齒。張夫人，妳老人家近來清健。”說著深深壹揖。那中年婦人張夫人白了他壹眼，喝道：“油腔滑調，給我走開些。”這遊迅脾氣極好，壹點也不生氣，向那乞丐道：“雙龍神丐嚴兄，妳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。”那乞丐名叫嚴三星，外號本來叫做“雙蛇惡乞”，但遊迅卻隨口將他叫做“雙龍神丐”，嚴三星本來極為兇悍，壹聽之下，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。
　　遊迅也認得長發頭陀仇松年、僧人西寶、道人玉靈，隨口捧了幾句。他嘻嘻哈哈，片刻之間，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弄得和緩了不少。
　　忽聽得桃葉仙叫道：“餵，油浸泥鰍，妳卻怎地不贊我六兄弟武功高強，本事了得？”遊迅笑道：“這個……這個自然要贊的……”豈知他壹句話沒說完，雙手雙腳已給桃根、桃幹、桃枝、桃葉四仙抓在手中，將他提了起來，卻沒使勁拉扯。
　　遊迅急忙贊道：“好功夫，好本事，如此武功，古今罕有！”桃谷四仙聽得遊迅接連大贊三句，自不願便將他撕成了四塊。桃根仙、桃枝仙齊聲問道：“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？”遊迅道：“兄弟的外號叫做‘滑不留手’，老實說，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。可是四位壹伸手，便將兄弟手到擒來，壹點不滑，壹點不溜，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，當真是古往今來，罕見罕聞。兄弟此後行走江湖，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，以便武林中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。”桃根仙等大喜，當即將他放下。
　　張夫人冷冷地道：“滑不留手，名不虛傳。這壹回，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？”遊迅道：“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了得，令人大為敬仰，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，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？”桃根仙道：“我們兄弟六人，名叫‘桃谷六仙’。我是桃根仙，他是桃幹仙。”將六兄弟的名號逐壹說了。遊迅拍手道：“妙極，妙極。這‘仙’之壹字，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，若非如此神乎其技、超凡入聖的功夫，哪有資格稱到這壹個‘仙’字？”桃谷六仙大喜，齊道：“妳這人有腦筋，有眼光，是個大大的好人。”
　　張夫人瞪視余滄海，喝道：“那《辟邪劍譜》，妳到底交不交出來？”余滄海仍不理會。
　　遊迅說道：“啊喲，妳們在爭《辟邪劍譜》？據我所知，這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。”張夫人問道：“那妳知道是在誰的手中？”遊迅道：“此人大大的有名，說將出來，只怕嚇壞了妳。”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：“快說！妳倘若不知，便走開些，別在這裏礙手礙腳！”遊迅笑道：“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些燒豬烤羊，偌大火氣。兄弟武功平平，消息卻十分靈通。江湖上有什麽秘密訊息，要瞞過兄弟的千裏眼、順風耳，可不大容易。”
　　桐柏雙奇、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，這遊迅好管閑事，無孔不入，武林中有什麽他所不知道的事確實不多，眇目女子道：“妳賣什麽關子？快說！”張夫人道：“《辟邪劍譜》到底是在誰手中？”
　　遊迅笑嘻嘻地道：“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做‘滑不留手’，錢財左手來，右手去，這幾天實在窮得要命。各位都是大財主，拔壹根寒毛，也比兄弟的腿子粗。兄弟好容易得到壹個要緊消息，正是良機千載難逢。常言道得好，寶劍贈烈士，紅粉贈佳人，好消息嘛，自當賣給財主。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，而是消息。”
　　張夫人道：“好，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，再逼這遊泥鰍說話。上吧！”她“上吧”二字壹出口，只聽得叮叮當當幾下兵刃迅速之極地相交。張夫人等七人壹齊離開了長凳，各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幾招。七人壹擊即退，仍團團圍住了余滄海。只見西寶和尚與頭陀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，余滄海長劍交在左手，右肩上道袍破碎，不知是給誰重重地擊中了壹下。
　　張夫人叫道：“再上！”七人又是壹齊攻上，叮叮當當地響了壹陣，七人又再後退，仍將余滄海圍在垓心。
　　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，左邊自眉心至下頦，劃了壹道長長口子。余滄海左臂上卻給砍了壹刀，左手已沒法使劍，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。玉靈道人壹揚狼牙錘，朗聲說道：“余觀主，咱二人是三清壹派，勸妳投降了吧！”余滄海哼了壹聲，低聲咒罵。
　　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鮮血，提起短刀，對準了余滄海，叫道：“再……”
　　張夫人壹個“上”字尚未出口，忽聽得有人喝道：“且慢！”壹人幾步搶進圈中，站在余滄海身邊，說道：“各位以七對壹，未免太不公道，何況那位遊老板說過，《辟邪劍譜》確實不在余滄海手中。”這人正是林平之。他自見到余滄海後，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片刻，眼見他雙臂受傷，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行攻上，定然將他亂刀分屍，自己與這人仇深似海，非得手刃此獠不可，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，當即挺身而出。
　　張夫人厲聲問道：“妳是什麽人？要陪他送死不成？”林平之道：“陪他送死倒不想。我見這事太過不平，要出來說句公道話。大家不用打了吧。”仇松年道：“將這小子壹起宰了。”玉靈道人道：“妳是誰？如此膽大妄為，給人強出頭。”
　　林平之道：“在下華山派林平之……”
　　桐柏雙奇、雙蛇惡乞、張夫人等齊聲叫道：“妳是華山派的？令狐公子呢？”
　　令狐沖抱拳道：“在下令狐沖，山野少年，怎稱得上‘公子’二字？各位識得我的壹個朋友麽？”壹路之上，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討好，都說是由於他的壹個朋友之故，令狐沖始終猜想不出，到底什麽時候交上了這樣壹位神通廣大的朋友，聽這七人如此說，料想又是沖著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。
　　果然張夫人等七人壹齊轉身，向令狐沖恭恭敬敬地行禮。玉靈道人說道：“我們七人得到訊息，日夜不停地趕來，便是要想壹識尊範。得在此處拜見，真好極了。”
　　余滄海受傷著實不輕，眼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林平之，不禁大為奇怪，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用意，見圍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沖說話，此時不走，更待何時，他腿上並未受傷，突然倒縱而出，搶入小飯店後進，從後門飛也似地走了。
　　嚴三星和仇松年齊聲呼叫，卻顯然已追趕不及。
　　“滑不留手”遊迅走到令狐沖面前，笑道：“兄弟從東方來，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，心下好生仰慕。兄弟得知幾十位教主、幫主、洞主、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，這就忙不叠地趕來湊熱鬧，想不到運氣真好，卻搶先見到了公子。放心，不要緊，這次帶上五霸岡的靈丹妙藥，沒壹百種也有九十九種，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，何足道哉，何足道哉！哈哈哈，很好，很好！”拉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，顯得親熱無比。
　　令狐沖吃了壹驚，問道：“什麽數十位教主、幫主、洞主、島主？又是什麽壹百種靈丹妙藥？在下可全不明白了。”
　　遊迅笑道：“令狐公子不必過慮，這中間的原由，兄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。公子爺盡管放心，哈哈哈，兄弟要是胡說八道，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，落在旁人耳中，姓遊的有幾個腦袋？遊迅再滑上十倍，這腦袋瓜子終於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。”
　　張夫人陰沈沈地道：“妳說不敢胡說八道，卻又盡提這事作甚？五霸岡上有什麽動靜，待會兒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。我問妳，那《辟邪劍譜》，到底是在誰的手裏？”
　　遊迅佯作沒聽見，轉頭向著嶽不群夫婦，笑嘻嘻道：“在下壹進門來，見到兩位，心中壹直嘀咕：這位相公跟這位夫人相貌清雅，氣度不凡，卻是哪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？兩位跟令狐公子在壹起，那必是華山派掌門、大名鼎鼎的‘君子劍’嶽先生夫婦了。”
　　嶽不群微微壹笑，說道：“不敢。”
　　遊迅道：“常言道：有眼不識泰山。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華山。最近嶽先生壹劍刺瞎壹十五名強敵，名震江湖，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。好劍法！好劍法！”他說得真切，有如親眼目睹。嶽不群哼了壹聲，臉上閃過壹陣陰雲。遊迅又道：“嶽夫人寧女俠……”
　　張夫人喝道：“妳啰裏啰唆的，有個完沒有？快說！是誰得了《辟邪劍譜》？”她聽到嶽不群夫婦的名字，竟似渾不在意下。
　　遊迅笑嘻嘻地伸出手來，說道：“給壹百兩銀子，我便說給妳聽。”
　　張夫人“呸”的壹聲，道：“妳前世就沒見過銀子？什麽都是要錢，要錢，要錢！”
　　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壹錠銀子，向遊迅投了過去，道：“壹百兩只多不少，快說！”遊迅接過銀子，在手中掂了掂，說道：“這就多謝了。來，咱們到外邊去，我跟妳說。”那眇目男子道：“為什麽到外邊去？妳就在這裏說好了，好讓大家聽聽。”眾人齊道：“是啊，是啊！幹嗎鬼鬼祟祟的？”遊迅連連搖頭，說道：“不成，不成！我要壹百兩銀子，是每人壹百兩，可不是將這個大消息只賣壹百兩銀子。如此大賤賣，世上焉有此理？”
　　那眇目男子右手壹擺，仇松年、張夫人、嚴三星、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，霎時間將遊迅圍在垓心，便如適才對付余滄海壹般。張夫人冷冷地道：“這人號稱滑不留手，對付他可不能用手，大家使兵刃。”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，在空中呼的壹聲響，劃了個圈子，說道：“不錯，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不留錘。”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鋒利，閃閃生光，再瞧瞧遊迅的腦袋細皮白肉，油滋烏亮，都覺他的腦袋不見得前程遠大。
　　遊迅道：“令狐公子，適才貴派壹位少年朋友，片言為余觀主解圍，公子卻何以對遊某人身遭大難，猶似不聞不見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妳如不說《辟邪劍譜》的所在，在下也只好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氣了。”說到這裏，心中壹酸，情不自禁地向嶽靈珊瞧了壹眼，心想：“連妳，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劍譜。”
　　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，叫道：“妙極，妙極！請令狐公子出手。”
　　遊迅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好，我說就是，妳們各歸各位啊，圍著我幹什麽？”張夫人道：“對付滑不留手，只好加倍小心些。”遊迅嘆道：“這叫做自作孽，不可活。我遊迅為什麽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，卻自己到這裏送死？”張夫人道：“妳到底說不說？”
　　遊迅道：“我說，我說，我為什麽不說？咦，東方教主，妳老人家怎地大駕光臨？”他最後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，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，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之情。
　　眾人壹驚之下，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，只見長街上壹人慢慢走近，手中提了壹只菜簍子，乃是個市井菜販，怎麽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？眾人回過頭來，遊迅卻已不知去向，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。張夫人、仇松年、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，情知他輕功了得，為人又極精靈，既已脫身，就再難捉得他住。
　　令狐沖大聲道：“原來那《辟邪劍譜》是遊迅得了去，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。”眾人齊問：“當真？是在遊迅手中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，否則他為什麽堅不吐實，卻又拚命逃走？”他說得聲音極響，到後來已感氣衰力竭。
　　忽聽得遊迅在門外大聲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妳幹嗎要冤枉我？”隨即走進門來。
　　張夫人等大喜，立即又將他圍住。玉靈道人笑道：“妳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！”遊迅愁眉苦臉，道：“不錯，倘若這句話傳將出去，說道遊迅得了《辟邪劍譜》，遊某人今後哪裏還有壹天安寧日子好過？江湖之上，不知有多少人要找遊某的麻煩。我便有三頭六臂，也抵擋不住。令狐公子，妳真了得，只壹句話，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。”
　　令狐沖微微壹笑，心道：“我有什麽了得？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麽冤枉過而已。”不禁又向嶽靈珊瞧去。嶽靈珊也正在瞧他。兩人目光相接，都臉上壹紅，迅速轉頭。
　　張夫人道：“遊老兄，剛才妳是去將《辟邪劍譜》藏了起來，免得給我們搜到，是不是？”遊迅叫道：“苦也，苦也！張夫人，妳這麽說，存心是要遊迅的老命了。各位請想，那《辟邪劍譜》若是在我手中，遊迅必定使劍，而且壹定劍法極高，何以我身上壹不帶劍，二不使劍，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？”眾人壹想，此言倒也不錯。
　　桃根仙道：“妳得到《辟邪劍譜》，未必便有時候去學；就算學了，也未必學得會。妳身上沒帶劍，或許是給人偷了。”桃幹仙道：“妳手中那柄扇子，便是壹柄短劍，剛才妳這麽壹指，就是《辟邪劍譜》中的劍招。”桃枝仙道：“是啊，大家瞧，他折扇斜指，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‘指打奸邪’，劍尖指著誰，便是要取誰性命。”
　　這時遊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松年。這莽頭陀虎吼壹聲，雙手戒刀便向遊迅砍過去。遊迅身子壹側，叫道：“他是說笑，餵！餵！餵！妳可別當真！”當當當當四聲響，仇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，都給遊迅撥開。聽聲音，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純鋼所鑄。他肥肥白白，壹副養尊處優的模樣，身法竟十分敏捷，而折扇輕輕壹撥，仇松年的虎頭彎刀便給蕩開在數尺之外，足見武功在那頭陀之上，只是身陷包圍之中，不敢反擊而已。
　　桃花仙叫道：“這壹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‘烏龜放屁’，嗯，這壹招架開壹刀，是第二十五招‘甲魚翻身’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遊先生，那《辟邪劍譜》倘若不是在妳手中，那麽是在誰的手中？”
　　張夫人、玉靈道人等都道：“是啊，快說。是在誰手中？”
　　遊迅哈哈壹笑，說道：“我所以不說，只是想多賣幾千兩銀子，妳們這等小氣，定要省錢，好，我便說了，只不過妳們聽在耳裏，卻癢在心裏，半點也無可奈何。那《辟邪劍譜》倘若為旁人所得，也還有幾分指望，現下偏偏是在這壹位主兒手中，那就……咳咳，這個……”眾人屏息凝氣，聽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。忽聽得馬蹄聲急，夾著車聲轔轔，從街上疾馳而來，遊迅趁機住口，側耳傾聽，道：“咦，是誰來了？”玉靈道人道：“快說，是誰得到了劍譜？”遊迅道：“我當然是要說的，卻又何必性急？”
　　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，倏然而止，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：“令狐公子在這裏嗎？敝幫派遣車馬，特來迎接大駕。”
　　令狐沖急欲知道《辟邪劍譜》的所在，以便消除師父、師娘、眾師弟、師妹對自己的疑心，卻不答復外面的說話，向遊迅道：“有外人到來，快快說吧！”遊迅道：“公子鑒諒，有外人到來，這可不便說了。”
　　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，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，來到店前，也即止住，壹個雄偉的聲音道：“黃老幫主，妳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？”那老人道：“不錯。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？”那雄偉的聲音哼了壹聲，接著腳步聲沈重，壹個魁梧之極的大漢走進店來，大聲道：“哪壹位是令狐公子？小人司馬大，前來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。”
　　令狐沖只得拱手說道：“在下令狐沖，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。”那司馬島主道：“小人名叫司馬大，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，因此父母給取了這壹個名字。令狐公子叫我司馬大好了，要不然便叫阿大，什麽島主不島主，阿大可不敢當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不敢。”伸手向著嶽不群夫婦道：“這兩位是我師父、師娘。”司馬大抱拳道：“久仰。”隨即轉過身來，說道：“小人迎接來遲，公子勿怪。”
　　嶽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十余年，向來極受江湖中人敬重，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、仇松年、玉靈道人等壹幹人，全都對令狐沖十分恭敬，而對自己這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以為意，就算略有敬意，也完全瞧在令狐沖臉上，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。這比之當面斥罵，令他尤為恚怒。但嶽不群修養極好，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。
　　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。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，壹部白須，直垂至胸，精神卻甚矍鑠。他向令狐沖微微彎腰，抱拳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小人幫中的兄弟們，就在左近壹帶討口飯吃，這次沒好好接待公子，當真罪該萬死。”
　　嶽不群心頭壹震：“莫非是他？”他早知黃河下遊有個天河幫，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林中的壹位前輩耆宿，只是他幫規松懈，幫中良莠不齊，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，這天河幫的聲名就不見得怎麽高明。但天河幫人多勢眾，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，是齊魯豫鄂之間的壹大幫會，難道眼前這個老兒，便是號令萬余幫眾的“銀髯蛟”黃伯流？假若是他，又怎會對令狐沖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？
　　嶽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，便即打破，只聽雙蛇惡乞嚴三星道：“銀髯老蛟，妳是地頭蛇，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，可也得招呼招呼啊。”
　　這白須老者果然便是“銀髯蛟”黃伯流，他哈哈壹笑，說道：“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，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漢的大駕？眾位來到豫東魯西，都是天河幫的嘉賓，自然是要接待的。五霸岡上敝幫已備了酒席，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？”
　　令狐沖見小小壹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，這般聲音嘈雜，遊迅決不會吐露機密，好在適才大家這麽壹鬧，師父、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疑之意當會大減，日後終究能水落石出，倒也不急欲洗刷，便向嶽不群道：“師父，咱們去不去？請妳示下。”
　　嶽不群心想：“聚集在五霸岡上的，顯然沒壹個正派之士，如何可跟他們混在壹起？這些人頗似欲以恭謹之禮，誘引沖兒入夥。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，壹與邪徒接近，終不免身敗名裂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，這‘不去’二字，又如何說得出口？”
　　遊迅道：“嶽先生，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鬧得緊哩！好多位洞主、島主，都是十幾年、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。大夥兒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。妳調教了這樣壹位文武全才、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，嶽先生當真臉上大有光彩。那五霸岡嗎，當然是要去的啰。嶽先生大駕不去，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？”
　　嶽不群尚未答話，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沖半扶半抱地擁了出去，扶入壹輛大車之中。仇松年、嚴三星、桐柏雙奇、桃谷六仙等紛紛壹擁而出。
　　嶽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，均想：“這壹幹人只是要沖兒去。咱們去不去，他們渾不放在心上。”
　　嶽靈珊甚為好奇，說道：“爹，咱們也瞧瞧去，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耍什麽花樣。”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熊，兀自心驚，但想他們既沖著大師哥的面子放了自己，總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，不過到得五霸岡上，可別離爹爹太遠了。
　　嶽不群點了點頭，走出門外，適才大嘔了壹場，未進飲食，落足時竟然虛飄飄的，真氣不純，不由得暗驚：“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。”
　　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騎來許多馬匹，當下讓給嶽不群、嶽夫人、張夫人、仇松年、桃谷六仙等壹幹人乘坐。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，便與天河幫的幫眾、長鯨島司馬大島主的部屬壹同步行，向五霸岡進發。
　　註：現代醫學輸血需辨血型，凡O型者之血，可輸於任何人。藍鳳凰其時無此知識，但憑長期經驗，知自己血型為O型，又從百余女教眾中挑出O型者數人，為令狐沖輸血，非O型之教眾則不參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