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四章、何話可說

　　在後方看到這壹幕時，嬴吉呼吸壹滯。
　　身為大秦天子，他自然知道，那些劍技高明的勇士可以以壹當十甚至以壹當百。
　　但再厲害的勇士也怕弓箭，他在市井之間廝混的時候，便有“劍技再高壹箭放倒”的說法，那些市井無賴們打鬥起來可不管什麽規矩，明槍暗箭只要能用的就會用上。便是趙和，也曾經用石灰撒過犬戎人的密諜。
　　不過就在嬴吉擔憂之時，賈暢手中的鐵槌已經飛出。
　　目標並不是任何對手，而是半空中的壹根樹杈。
　　鐵槌在樹杈上繞了壹圈，而賈暢身體也騰空起來，竟然直接飛蕩出十余丈遠，不但閃過了那些箭矢，甚至還直接落在了那些退後的莽山賊之中。
　　莽山賊頓時慌亂壹團，賈暢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，又將鐵槌收了回來，然後矮身掃蕩，周圍撲通之聲響成壹片，少數有七八個莽山賊被他這壹掃掃翻來。
　　不過賈暢的目標始終不是這些莽山賊。
　　因此當卞道人如同夜梟壹般飛掠而下時，他的鐵槌已經又回到了手中，錚的壹聲響，擋住了卞道人手中的鐵杖。
　　“卞道人，妳已老朽了，妳這般老東西，早就該退世隱居，因為……時代變了！”兩人兵刃交擊，相互較力，賈暢雖然處於被動，卻蓄力之後便反壓了過去。
　　“呵呵……孺子，妳可知道，年老雖然讓老夫少了些氣身力量，卻讓老夫多了許多別的東西……”卞道人壹邊後退化解賈暢的力量壹邊笑著道。
　　隨著他口中“東西”二字壹出，他那鐵杖之上砰的壹聲響，杖端突然伸出壹截利刃，直刺賈暢胸膛。
　　只不過賈暢似乎對此早有準備，身體恰好壹側，不伸避開這突然而來的襲擊，更是擡腳踹在卞道人肚子之上：“老東西，妳在墨家鉅子面前賣弄機關之術，便是魯班活著也不敢在我們墨家面前弄大斧啊！”
　　只不過賈暢罵得雖然暢快，卻也知道自己這壹腳並沒有踢實，反倒被這老兒借力拉開了距離。
　　卞道人舉著杖用力壹抽，那原本壹人長的杖竟然又長出壹截來，加上杖尖的利刃，幾乎成了壹柄長矛。他連接突刺，讓賈暢不得不連連閃避——這等長不長短不短的中距離之內賈暢的鐵槌最為尷尬，因此壹時之間，他竟然被逼得被動起來。
　　那些莽山賊們見此情形，膽子又大了起來，除去壹堆圍上來想要幫助卞道人者，還有好幾個幹脆又向嬴吉逼過去。
　　見此情形，嬴吉顧不得賈暢與卞道人的勝負，他咬牙大叫了壹聲，將自己大腿上的箭矢拔了出來，然後壹瘸壹拐向著銅宮奔去。
　　此地距離銅宮已經不遠，銅宮的大門在望，但嬴吉腳受了傷，原本以為自己會被追上的，幸好聽得身後兩聲慘叫，卻是賈暢在危急之中再度出手，將追襲他的兩名莽山賊擊殺。
　　但這也給了卞道人可乘之機，卞道人的杖矛在賈暢身上劃開幾處傷口，最危險處，更是洞穿賈暢的胳膊，讓賈暢的動作變得不便。
　　嬴吉回頭望見這壹幕，更是心中驚懼，當即腳下加急。
　　而在他身後，賈暢也終於不能給他更多的支持，又有幾名莽山賊繞過賈暢的阻攔，開始向他追來。
　　嬴吉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年。
　　那壹夜鹹陽宮變，他與趙和兩人逃出求援，他也是這樣竭力奔跑。不過那壹次，他身前有樊令這樣的猛士，身側有趙和這樣的夥伴，自己也很健康。而此時，他身邊親衛已經死盡，當年的舊交賈暢陷入重圍，他自己也受了傷。
　　當年他們是向北軍求援，求來了戚虎，今日他卻是奔向銅宮，還不知銅宮之中是否能有援軍。
　　壹時之間，嬴吉心中有些慘然。
　　不過這不耽擱他繼續前進，而且在奔行之中，他突然發覺，緊閉的銅宮之門忽然被打開，十余名手執兵刃的男子沖了出來。
　　這壹刻嬴吉顧不得許多，直接叫道：“救駕，快來救駕！”
　　“什麽？”
　　“啥事情？”
　　銅宮中奔出之人叫嚷著迎了上來，嬴吉見他們越來越近，心中頓時歡喜。
　　只要這些人替他擋住追兵片刻，他便能夠進入銅宮，然後將銅宮大門壹關，卞道人和莽山賊能奈他何？
　　但嬴吉終究是嬴吉。
　　少年時能隱忍於市井，登基之後還能夠暗中除去曹猛，他絕非愚駑之輩。
　　因此心中的歡喜之意才生出不久，壹道靈光閃過，他便想起壹件事情來。
　　莽山賊伏擊他的地方距離銅宮實在太近了。
　　近到銅宮不可能沒有聽到此前廝殺之聲的地步。
　　而且莽山賊所謂的埋伏，不過是藏於險要之處，面對的是向銅宮而來的嬴吉壹行，他們的背部對著銅宮，銅宮若稍有警衛，早就會知道莽山賊在此。
　　那壹瞬間，嬴吉心中頓時清楚壹件事情。
　　銅宮與莽山賊……只怕有所勾連。
　　甚至這個勾連的時間比嬴吉想象的還要久遠，恐怕遠在他登基之前，嬴迨還活著的時候，銅宮便與莽山賊暗通款曲了。
　　若真如此，迎面來的這些銅宮之人並不是他所期盼的救兵，反而與身後追襲者壹樣，是要他性命的殺星！
　　嬴吉想到此處，再看已經近前到二十步左右的銅宮之人時，便從他們面上的猙獰與兇怖之中，看到了殺意。
　　他突然間覺得身邊壹軟，整個人便跌倒在地。
　　全身的力氣仿佛都沒有了，腳上傷口的疼痛也變得十分劇烈，嬴吉覺得眼角刺痛，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。
　　他只能驚怖地望著逼近的銅宮之人。
　　那人已經沖到了距離他不過十步之處，再向前來，壹個撲擊，便可以壹刀結果了他。
　　而嬴吉此時心中已經只剩壹片空白。
　　他覺得自己已經努力掙紮了，可最後仍然是死於壹個無名之輩的手中，這樣的命運，似乎怎麽也不能擺脫。
　　然後他見到那人飛躍而起，似乎是要向他劈出壹刀。
　　但就在這時，光影閃過，嗖的壹枝飛矢，筆直貫入那人的咽喉。那人連慘叫都未能叫出，便從半空中跌落下來，跌在了嬴吉面前。
　　那人的身灑了嬴吉壹臉。
　　嬴吉愕然回頭望去，就看到原本圍攻賈暢的莽山賊正在逃散，十余騎人馬飛奔而來，在最前者他認識，也很熟悉，正是李果。
　　李果手執弓箭，刷刷刷連續三次開弓，逼近嬴吉的銅宮之人中，便有三人應聲栽倒。
　　而李果之後，趙和已經縱馬而起，讓馬蹄踏翻壹個試圖從背後襲擊賈暢的莽山賊。
　　那些莽山賊雖然戰意堅定，但面對十余騎的突擊，他們的抵抗根本起不到什麽作用，甚至連為卞道人爭取壹下退走時機都不能。
　　趙和在踏翻那莽山賊之後，望了嬴吉壹眼。
　　跌坐於地的嬴吉也望著趙和。
　　這壹刻，壹人高踞於良馬之上，壹人跌坐於塵埃之中。嬴吉長長嘆了口氣，微微閉起眼睛。
　　雲泥之別啊。
　　在白起廟中，他答應了趙和提出的條件，其中多少還是有些被迫，若說他從心底服氣，自然是不可能的。
　　畢竟在他看來，他只是壹步走錯，才給了趙和可乘之機，否則的話，他能夠牢牢壓制住趙和，哪怕趙和成了西域之主，也不可能威脅到他這天子的地位。
　　但此時此刻，他心中當真是確認了壹點，他輸給趙和，並非僅僅是運氣，更不僅僅是壹步之錯。
　　甚至他心中隱隱有所覺悟，哪怕他能夠壹直隱忍，曹猛仍然還活著，但趙和若是起意東向，他與曹猛同心合力，也未必能真正擋住趙和。
　　大勢如此，大勢所趨，普通之人，除了順勢而為，還能做什麽呢？
　　趙和看了嬴吉壹眼，確認他並無性命之憂後，目光轉向賈暢之前的卞道人。
　　他心底也是暗松壹口氣。
　　在趙和看來，嬴吉並不是自己最根本的敵人，他最根本的敵人前有犬戎、驪軒這樣的異族，後有火妖之樣的異類。犬戎、驪軒若進中原，則中原不僅成為腥膻之地，秦人也將盡數為異族所奴役驅使有若牛馬，而火妖若是進入中原，那情形就更為可怕，秦人不僅失去土地財富，甚至還有可能要失去祖先和子孫。
　　所以趙和從來不想著在與嬴吉、曹猛的內爭之中消耗太多的力量，兄弟鬩於墻而外禦其侮，他要為對付外敵積攢更多的力量。可是顯然縱橫家天擇派不這樣認為，挑事攪事是他們的本能，特別是眼前的這位卞道人。
　　趙和從蕭由的話裏得知，這位卞道人曾經以江充之名行事，或者說，縱橫家天擇派在近三十年來，就壹直以江充之名在行事，他們彼此之間頗有勾通，甚至如同當初五賢之會壹般有壹個秘會。
　　壹個“江充”死在大宛貴山城，但這個“江充”卻還活著，而且還在中原又挑起了壹場血雨腥風。
　　“趙侯，我們又見面了。”卞道人面對趙和的註視，並沒有露出畏懼之色，他反是坦然相對，還笑吟吟打了招呼。
　　他甚至微微欠身，算是向趙和行了壹禮。
　　趙和註視此人良久，徐徐說道：“道人今日，難道還有什麽話說麽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