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：風起

　　天域皇城的黃昏裏，在漫天晚霞的璀璨光輝下，即將門禁的鐘鳴聲響徹全城，墨閣內的左大臣被鐘聲驚醒，再度用力捏緊了手上那封舉報信。
　　他絲毫沒有註意到自己被咬破的嘴唇裏血跡都已經幹了，眼睛壹遍又壹遍的看著那封信的內容，每壹個字都像壹根利箭錐痛心扉，然而他每次擡手想將其撕成碎片燒毀的時候，又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停下動作，然後呆呆的看著燭火出神。
　　自他今天壹早收到這封聯名信以來，整整壹天，左大臣將自己關在房間裏，壹言不發，內心糾結而猶豫。
　　他原本已經下定決心，會在明溪太子到來之後親手將這封信呈上任太子處置，然而——太子殿下今天偏偏沒有來。
　　這仿佛是上天要刻意給他這個絕佳的機會，拖延時間，保住自己的兒子，公孫晏。
　　這是壹封來自四大境、三大城各大商行的聯名舉報信，信中所言，當今鏡閣閣主貪贓枉法，借著自身職務便利，不僅強加附稅，甚至中飽私囊！
　　坦白說，鏡閣作為壹個黑吃黑的地方，身為左大臣的公孫哲原本壹點也不奇怪會發生這種事情，甚至帝都高層應該也是心知肚明沒有刻意挑開罷了，然而直到今天，他看到信上所示的驚人數字，才赫然察覺自己的兒子簡直是膽大包天！
　　公孫晏將進貢給皇室的物資私自扣留近半，每年從各大商行搜刮的財物，甚至比報給陛下的還要多！
　　公孫哲的額頭冷汗再次冒出，死死的揉著腦門，他壹直都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事不靠譜，但是能不靠譜到如此地步，還是大大出乎了意料。
　　這封舉報信如果交到太子殿下的手上，公孫晏不僅職位不保，恐怕連小命都得丟了！
　　想到這裏，公孫哲驀然咬住了牙，他再壹次將信件放到了燭火上方，眼裏滿是恐懼和不安——幹脆燒了吧？商行的聯名信而已，只要不被皇室高層知曉，公孫晏仍有壹萬種方法擺平。
　　他心裏這麽想著，手上卻還是停止了動作，公孫家族原本就是經商起的家，但是家規森嚴，也曾經是個光明磊落以“誠信、誠心”自居的壹方富甲，雖然自遷居帝都之後耳濡目染，對祖上的規矩也不再嚴操值守，但是兒子犯下如此驚天的重罪，他這個做父親的責無旁貸，怎麽可以再次徇私枉法，包庇自己的兒子？
　　就在他內心掙紮之際，房間的門被輕輕叩響，太子太傅的聲音傳來：“左大臣，再不走趕不上門禁了，您不是想晚上被困在墨閣裏吧？”
　　“哦，來了來了。”左大臣故作鎮定的回話，壹咬牙將舉報信重新折好放入了懷中，他站起身，眼前壹黑差點摔倒，只能壹手扶著額壹手靠著墻小心的走出去，太子太傅看他壹臉虛汗，連忙過來攙扶了壹把，“哎呦，您這是怎麽了啊？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了？要不還是讓我送您回府，再命人去丹真宮請大夫過去看看？”
　　“不用不用，人老了毛病都出來了。”左大臣緩了口氣，眼前也清晰了不少，“沒事，我跟您壹左壹右差了不少路呢，不麻煩了。”
　　他推辭著走出墨閣，沒等太子太傅跟上來，只見公孫晏裹著華麗的狐裘大衣，已經站在墨閣正前方，似乎正在等他。
　　左大臣的臉色“唰”的壹下更加難看了，太子太傅看了看這對父子，嘖嘖舌，小聲的道：“您該不會是和公子吵架了吧？那我可就不摻和了，讓公子陪您回去吧。”
　　“爹啊，不舒服嗎？”公孫晏大步上去，才伸手就被公孫哲壹巴掌打開，太子太傅尷尬的退了幾步，趕緊假裝沒看到繞道走了，左大臣氣不打壹處來，又不能當面爆發，他瞪了壹眼公孫晏，見他還是壹副笑嘻嘻的模樣，更是怒火中燒，“我原以為妳只是壹天到晚遊手好閑不幹正事，沒想到妳如此膽大包天竟然……”
　　他忍了壹口氣，看了看周圍正在換崗的禁軍士兵，又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，生氣的甩了甩衣袖：“跟我回家，我有事要跟妳說。”
　　“我本來就是來接您回家的嘛。”公孫晏小聲的嘀咕了壹句，湊著腦袋往墨閣深處張望，“明溪今天果然沒來啊。”
　　“妳！”左大臣壹把捂住兒子的嘴，緊張的左右看，罵道，“妳瘋了！在這種地方公然稱呼太子名諱！妳果然是活的不耐煩了故意惹事是不？”
　　“呵……有什麽關系嘛。”公孫晏眼眸壹低，那是讓左大臣也沒看懂的奇怪目光，但是轉瞬即逝，“快些走吧，鐘聲都響了好壹會了，我倒是無所謂的，反正我老早就在鏡閣裏頭放了床和被子，就算耽誤了門禁的時辰回不了家，我也可以在鏡閣裏睡大覺，您肯定不行吧？墨閣肯定不會給您也擺壹張床。”
　　“胡鬧，妳把鏡閣當成什麽地方？”左大臣嘴上埋怨著，腳下還是焦急的加快了腳步，按照天域城的禁令，鐘鳴聲響起半個時辰之後，連接內城的城門就會徹底關閉，如果有三閣兩宮的人自己耽誤了時間，那就必須先去禁軍處登記，然後等到第二天城門開啟之後才能再次離開，內城守備森嚴，又是各大部辦公的場所，要是被迫在這裏呆上壹晚上，那怕是整夜都休息不好。
　　公孫晏壹直緊緊跟著自己的老爹，他走的很快，壹路上心事重重也不和他搭話，壹直走到家門口才豁然頓步，甚至仰頭看了壹眼牌匾，確認自己沒走錯才突然氣呼呼的用力推門。
　　公孫晏忍著笑，在走進家門之後，隨手帶上了門。
　　公孫哲站在大院裏，從懷中取出那封聯名舉報信，氣憤的扔在他臉上，罵道：“妳自己看看，妳好好看看！”
　　他的舉動壹下子引起了家仆的註意，眾人小心翼翼的不敢上前，掌事的丫頭察覺到氣氛不對，趕緊壹溜煙的拐到後頭去找明鏡夫人。
　　公孫哲也不顧上周圍還有其他人看著，壹整天無處宣泄的情緒如火山爆發：“妳的膽子也太大了，妳不要忘了妳是太子殿下壹手提拔的，妳犯下這種滔天大罪，妳是要讓殿下蒙羞，讓公孫家蒙羞！”
　　公孫晏默默撿起地上的信，就算早就知道裏面是什麽東西，他還是裝模作樣的打開，認認真真的看了幾遍，然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，惶恐的望向自己的父親。
　　懷抱著不可能的壹絲希望，左大臣還是忍不住質問：“妳自己告訴我，上面的內容是不是真的？”
　　“您覺得呢？”他沒有回答，只是語氣平靜的反問，這壹問左大臣氣的急火攻心，臉龐刷的壹下由紅轉白，壹口氣提不上來往後倒去！
　　“老爺！”明鏡夫人聞訊趕來，趕忙壹把扶住左大臣，慌忙給他順氣，就這麽撫了好壹會，左大臣嗆了壹口氣，腦子裏嗡嗡嗡亂成壹鍋粥，擡手指著公孫晏，罵道，“妳、妳給我滾到祠堂去！妳去當著列祖列宗的面，告訴他們妳都幹了些什麽！”
　　“祠堂？列祖列宗？”公孫晏捏著信，嘴角壹直冷笑，“左大臣該不會是忘了，公孫家祖籍東冥，真正的祠堂和列祖列宗，都供奉在東冥的老宅子裏。”
　　“妳！”公孫哲第壹次被他用這種淡然的語氣堵住，驚得說不出話來，明鏡夫人死死的拽著他，又看了壹眼自己的兒子，勸道，“胡說些什麽東西呢？讓妳去就去，誰讓妳跟妳爹貧嘴的？”
　　公孫晏還想再說什麽，猛然瞥見不遠處兩個小小的身影竄了出來，他皺了壹下眉，明鏡夫人連忙沖周圍的丫鬟們使眼色：“看什麽呢，都去幹自己的事別在這杵著，琉兒、璃兒，快去把小少爺和小小姐帶走。”
　　“是，夫人。”兩個丫頭壹串小跑，壹人抱起壹個孩子，拍著背哄著朝後院走去，兩個孩子被強行抱走，只能伸著手朝他高高的揮動，開心的迎接哥哥回家。
　　公孫晏的眼裏是化不開的濃墨，自己上頭有兩個姐姐，都是早早的出嫁，如今也早就回到了東冥過著自己平靜的小日子，下面還有壹個弟弟壹個妹妹，還都是不懂事的孩童，細算起來這壹輩目前能掌事的只有他壹個人，父親對他寄予厚望，他也不負眾望的成為太子殿下看重的那個人，年紀輕輕就成了鏡閣的新任閣主。
　　他壹直走著父母期待的道路，直到七年前親手殺死蝶谷谷主，殺死那個他唯壹真心愛過的女人，直到那壹刻他才第壹次感覺到迷茫，這條未來光明的道路，或許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。
　　他帶回蝶鏡的頭顱，親手放在雙極會上，那壹刻他在父親和未來嶽父的眼中看到了贊許，那應該是他想要的結果，卻第壹次觸痛了心。
　　蝶鏡的頭顱也被雙極會帶走了，他發瘋了壹樣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，依然是壹無所獲，在絕望中，他動用蝶谷的冥魂術，在遺體尚未完全腐爛之際，私自剝離出了蝶鏡的魂魄，那樣恐怖的術法，帶著絕對的權威和命令，讓被控魂的女子無法再反駁他的壹切，他將蝶鏡的魂魄殘忍的壹分為二，壹半留在自己身邊，另壹半則附著於冥蝶令上，留給了她的妹妹，現任月聖女蝶嗤。
　　“跪下！”耳邊再度傳來父親的怒斥，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後院祠堂裏，那裏僅僅擺放著壹個靈位，高高的供奉在最中央，香火無日無夜從不會熄滅。
　　“我再問妳壹邊，聯名信的內容是不是真的？”公孫哲努力挺直背脊，依然不依不饒的追問著那個讓他發笑的問題，公孫晏漫不經心的低著頭，也不去看那個虛假的靈位，壹字壹頓鎮定的說道：“是真的，左大臣又何必自欺欺人呢？信上面的紅章做不了假，各大商行的筆跡，您應該也清楚。”
　　“妳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？”
　　“大概……會被送交縛王水獄吧。”公孫晏這才微微扭頭，看著父母臉上瞬間揚起的驚恐，笑了笑，“左大臣和明鏡夫人還是盡快和我撇清關系會比較好，我時常往家裏添些東西，這些東西來路不明，若是上頭認真調查起來，或許會連妳們壹並問罪了。”
　　“晏兒？”明鏡夫人像看陌生人壹樣看著自己的兒子，“妳在胡說些什麽呢？妳年輕，就算是做錯什麽事情都還有補救的機會，妳怎麽能說……說什麽撇清關系這種胡話？”
　　“呵……娘還是這樣，溺愛不好的。”公孫晏忽然站了起來，左大臣眉峰緊簇，罵道，“跪下！沒讓妳起來不許起來。”
　　“我若是壹定要站起來呢？”公孫晏冷冷回應，壹只手已經悄悄的放在了狐裘大衣下，明鏡夫人死死的拽著左大臣，生怕這對父子壹言不合再起沖突，此時的公孫哲已經氣得兩眼冒火，他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兒子會在祖宗面前，大逆不道的忤逆自己！
　　公孫哲憤憤甩開明鏡夫人，大步走上前，揚起手就是壹個響亮的耳光打在公孫晏臉上！
　　公孫晏沒有讓步，眼神清冷的可怕，嘴角微動，譏笑道：“左大臣知道我這身衣服什麽價嗎？”
　　左大臣這才第壹次認真的打量起他身上的衣服，那是壹襲非常華麗柔順的狐裘，在衣襟和領口上，是用金線繡著的金盞菊，每壹朵花的中央都鑲嵌著壹顆藍寶石，甚至在這樣的夜色裏也能閃爍出華麗的光芒。
　　“大概也就您十年的俸祿吧。”公孫晏嘴上平靜的說著話，眼裏陡然閃出了耀眼的光芒，他默默解下狐裘大衣的扣子，抓著肩膀上的毛壹把扯下用力扔在地上，然後毫不珍惜的踩了上去，左大臣驚訝的看著他，在那身厚重的大衣下，公孫晏穿著壹件單薄的白色單衣，但是在腰間赫然別著兩把鋒利的刀！壹長壹短，分外華麗！
　　“妳……妳會功夫？”公孫哲詫異的走了聲，明鏡夫人也緊張的捂住了嘴。
　　“您不知道吧？”公孫晏飛速的出手，短刀劃過壹道明魅的線，只聽“咚”的壹聲重響，靈位被他壹刀砍斷砸在了地上。
　　“左大臣和明鏡夫人是不是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兒子？”公孫晏不屑的笑，心裏卻是泛起難解的苦澀，父嚴母慈，他是多少人眼裏羨慕的那個孩子，含著金鑰匙出生，壹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，如果不是因為祖訓，讓他在幼年之時意外進入了蝶谷，他也許就真的會成為父母心裏所設想的那個完美的兒子，和葉家小姐早早的成婚，進壹步穩固公孫家的地位。
　　可他偏偏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！蝶鏡整整大他十歲，以他的身份和地位，這輩子不可能和壹個普通的女人成家，他從壹開始就知道的，可還是不可救藥的喜歡她！
　　“晏兒……妳究竟想做什麽？”明鏡夫人忽然走上前，按住他手上壹直顫抖的刀，“我或許是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妳，但妳永遠是我的兒子，我永遠都是愛妳的。”
　　公孫晏的心猛然壹顫，逼著自己甩開母親的手，收斂了所有的親情，面無表情的道：“阿雪身上的嗜睡癥是我動了手腳，我從來也不喜歡她，也不想娶她為妻，麻煩明鏡夫人代我跟七姑姑道個歉，解除婚約之後，我自然會找人將解藥送到葉莊去。”
　　“妳要去哪？”左大臣赫然吼住他，只見公孫晏將聯名舉報信重新扔還給他，轉著手上的刀，笑吟吟的道，“以左大臣的性格，肯定會直接把我交給縛王水獄處分吧？您看我像是會束手就擒的人嗎？”
　　“妳今天踏出這扇門，就不再是公孫家的人。”
　　“老爺！”明鏡夫人壹驚，見公孫晏和左大臣對視而立，父子兩默默站立了許久，直到公孫晏用力閉上眼睛，終於還是大步轉身頭也不回的就走。
　　“晏兒！”明鏡夫人想阻止，左大臣壹把拉回她，怒道，“不許攔著，妳不許出手攔他！”
　　公孫晏壹步踏出公孫府，四下裏安安靜靜，風從皇城深處嗚嗚咽咽的刮來，像無助的哭泣聲。
　　“哎哎哎，這個死腦筋的老頭子……怎麽突然就開竅了。”他揉了揉眼睛，努力的止住了忍不住想滴落的淚。
　　“晏兒……”明鏡夫人呆呆的看著空蕩蕩的大院，幾乎不敢相信頃刻之間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會做出如此舉動，左大臣走上前來攙扶著自己的夫人，在她耳邊默默嘆了口氣，低語，“隨他去吧，他既然覺得我們從未了解過他，那這壹次……也就繼續不了解吧。”
　　“老爺，到底發生什麽事了？”明鏡夫人壹把抓住左大臣，指甲深深的扣進了他的皮肉裏，左大臣卻絲毫感覺不到疼，整個人都像失魂的傀儡，默默看著不遠處被公孫晏壹刀砍斷的靈位，嘴裏呢喃的念著，“他到底想做什麽呢？夫人，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，但是我必須按照規矩將這封聯名舉報信上交太子殿下，或許、或許這才是他想要的……”
　　明鏡夫人不解，左大臣自己也不理解，但是他隱約有種恐怖的直覺——晏兒要做壹件非常危險的事情，在此之前，他必須和公孫家徹底的撇清關系！
　　壹旦這封信交到太子殿下手上，等待晏兒的無疑是全境通緝令！他只有壹個晚上的時間逃脫……自己只能為他爭取這短短的壹晚上時間！